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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勉強壓了三四日,林容實無辦法,扔了摺子在陸慎面前,問:“你還是裝多久,只怕你要試探的人,早就驚醒了?”
陸慎只道:“再等一等。”不過到底是夜召了德公進殿來,也不知談過了什麼,第二日那跪在宣政殿前的大臣都散了個乾淨,再無人糾纏。只那摺子仍舊一日日送到宣政殿的案頭上,言道,陛下患疾,又有燒香祈福做道場的摺子遞上來。
林容正疑惑著,又過了三日,太后便命人來稟告:“太后這幾日很是不好,頭疾痺症都犯了,昨夜裡迷糊起來,直叫著陛下的名字。奴婢們不知如何是好,還請皇后娘娘示下。”
林容轉頭去瞧陸慎,見他正握著阿昭的手,教她寫字運筆的姿勢,彷彿並沒有聽見似的。
太后這個人頗刻薄慳吝,林容雖不大喜歡她,也不耐煩見她,到底是召了太醫太醫過來,詢問了病情,見的確是病得迷迷糊糊,並不是裝病,也實在是不忍心。
林容到的時候,外面日頭雖好,殿內卻昏暗得厲害,太后正叫宮娥扶起來半靠在床上,小口小口抿著安神的湯藥,不過喝了兩口,便皺著眉推開來,不耐煩道:“太苦了,端下去!”
旁邊的嬤嬤端上蜜棗,又勸:“太后要保重身子才是,陛下正病著,公主又年幼,皇后剛剛回宮,千頭萬緒的事擺在這裡,全靠您老人家掌眼。您這病來得急,丟開手去,這宮裡朝裡,豈不是全亂套了?”
太后唉聲嘆了口氣,偏著頭揉著太陽穴:“哪裡就至於全亂套了,宮裡的事外頭的事,一日日的摺子全往宣政殿裡送,聽那些人說,摺子上全是那崔氏的硃批。”
那嬤嬤並不知其中緣故,只順著話勸:“陛下病了多日,偶叫皇后代筆也是情理之中的。”
太后並不說話,又不耐煩揮手,忽瞥見挽幛處靜靜立著的林容,臉上的不耐煩之氣消散了幾分,一股病弱之感,露出訝異的神情來:“原以為你不會來?”
自有宮人擺椅端茶,頗有眼色地全都退了出去,林容坐在床前,慢悠悠吃了口茶,問:“太后怎麼突然病了?太醫的醫囑還是要遵的,藥也要吃。”
太后坐起來,望著林容好半晌,忽地後仰靠在錦墩上,倒不像仰靠著,像毫無精氣,軟綿綿倒在上面一樣,她對著空氣嗤笑一聲,手裡揀出一塊兒糕點,衝著林容招手:“喏,藕花糕,慎兒小時候頂愛吃的,你嚐嚐看?”
林容坐著不動,只她不接,那手便直愣愣地懸在空中,只得彎腰向前接過來,也並不吃,握在手心裡,道:“太后的病,瞧起來並不大嚴重,叫我來,想是有話說,請直說吧。”
太后轉頭,悠悠地望著林容:“你的運氣比我好。”
林容聽了這話,不自覺皺眉,只她不是從前了,只默默聽著,並不反駁。
太后接著道:“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夫死子亡,虞氏一門只剩下寥寥幾人,被接進雍州府裡,熬了三年,生下慎兒,這才好過一點。你比起我,要強多了……”
林容想打斷她,便聽得她迭聲的咳嗽,捂著帕子好一會兒,躺在那裡喘了半晌地氣,這才能夠說得出話來:“我病了,想出宮去養病,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林容坐在哪裡,頗為不解:“太后生了一場小病,倒大變樣了?”
太后一張嘴,便又不住地咳嗽起來,林容站起來:“要說養病,在宮裡更方便些,這樣的非常之時,這樣的大事,我不敢擅自做主。太后倘實在想出宮去,也得請了姑祖母來商議才是。”
說罷,她站起來,也並不乘轎攆,揮了揮手,自己慢慢朝著宣政殿踱步而去。
到宣政殿的時候,殿內靜悄悄的,她默默坐在床上,床頭的槅架上還掛著陸慎的衣衫,她撐著下頷,仔細思量了一遍。倘若此前是覺得奇怪,那麼今日見了太后,便已經確信無疑了。
陸慎那套說辭,騙騙剛回宮的自己,還勉強夠用。可現在她已經批了一個多月的摺子了,陸慎這樣一個開國皇帝,馬上天子,即便是傳出病重的訊息,又有誰敢造次呢?難怪這些日子前朝後宮都越發平靜下來,姑祖母也不常進宮來。只怕太后也早已經猜到了,這才‘病了’。
她緩緩躺在床上,掩了簾子,已經提不起生氣的心來,招了翠禽過來,也並不問陸慎和阿昭去了哪兒,只道:“我累了,要睡一會兒。”
陸慎是入夜時分回來的,衣衫上一股子潮氣,掀開帳子,輕聲問:“聽宮女說,你下午晌就睡了,怎麼這樣困?”又去探她的額頭:“是不是不舒服?叫太醫來瞧瞧?”
林容握住他的手,叫他不要亂動,嗯了一聲,道:“天氣越發熱了,這幾日總覺得有點困。”又問他:“太后病了,她對我說,想出宮去養病,你看,叫不叫她出去?”
陸慎叫她柔柔地握住手,涼悠悠地帶著點冷香,一時沒回過神兒來,不自覺道:“這樣的小事,你做主吧!”
林容冷哼一聲,到底是帶了點脾氣:“這樣的小事,我可不敢做主,尊卑的規矩還是要有的。”
陸慎喔了一聲,道:“那叫她去行宮避暑吧,既然是養病,就該好好養著,兩三年內也先不必回來了。”
見林容丟開他的手坐起來,頭垂著靠著她的髮鬢上,道:“方才,我帶著阿昭出去騎馬了,她倒不是個文靜的性子,話又多又喜歡熱鬧,也不知隨誰了。”
林容嫌熱,輕輕推開他,那人又像鞦韆似地慢悠悠盪回來,復挨著林容的肩頭,她沒好氣道:“出去騎馬,現在倒不怕走漏訊息了?”
陸慎只當聽不出這語氣裡的不滿跟揶揄,默了默,道:“也該收網了。”
林容慢慢喔了一聲,問:“也該收網了?叫我說,等個十年八年才好呢。”
陸慎自知理虧,不敢說話。林容恨恨地伸手去擰他,忽又嘆氣,低聲道:“叫你改呢,比登天還難,自以為有了底牌,就更加得寸進尺了。軟話呢不知說了多少,手腕倒是一貫的強硬……”
正說著,忽聞見他衣裳上不知什麼味道,泛起噁心來,也顧不得同他講道理,忙推開來,皺著眉問:“什麼味道?快離我遠點。”
陸慎只得站起來,問:“怎麼了?”又聞了聞自己身上,道:“剛騎馬出了些汗。”
忙喚宮娥進來,服侍林容端茶漱口,也不敢離得太近,遠遠站著,等她好受了些,這才往殿外去:“我去洗了。”
陸慎沐浴過,出來的時候,那床帳又放了下來,自顧自掀開,環住林容的腰,問:“是不是宣個太醫來瞧瞧,你這幾日也不大愛吃東西,又愛犯困,今日還噁心起來,許是有什麼症候了?”
林容睡得迷迷糊糊,拍開陸慎的手,嘟囔道:“裝什麼?你不知道?”
陸慎伸手去撫那平坦的小腹:“那還是要叫太醫來,切切脈才好。我的話,怎麼算數?”
林容懶懶應道:“明兒再說吧。”
陸慎這夜裡說了收網,第二日果不再裝病,天未亮,便上朝視事,當著文武百官,一連發作了數人。那位安豐王陸晄為人頗機警,只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便立刻老實了起來,自那夜見了林容,便稱病在府裡,閉門不出,也不見任何人。
這日,陸慎一上朝,便立刻遞了請罪摺子,自請出洛陽。可惜,陸慎並不是寬宏大量的人,命人將他推出殿外杖責了八十,又命有司審問關押,隨即削了陸晄的爵位。
這樣處置一番,等下朝的時候已經是晌午了,回到宣正殿,殿內靜悄悄的,沉硯從宮門口趕過來,稟道:“主子,皇后娘娘方才出宮,要乘船南下。娘娘手上拿著皇后印鑑,又帶了皇后的衛隊,臣不敢阻攔,特來請示陛下。是不是命下游的水勇設卡攔截,還是派了人去?”
陸慎揮揮手,踱步到殿內,見裡面已經叫收拾乾淨了,絲毫看不出林容在此生活過數月的模樣,他默默坐在床沿上,良久才隱隱聞見那女子身上的一縷幽香來,揮揮手:“不必攔截,也不必派人去。”
沉硯吃了一驚,問:“可是陛下,娘娘的安全……”
陸慎道:“帶了皇后衛隊,不會出什麼問題,等到了江州,命崔氏的人小心伺候就是。”
沉硯遲疑地點點頭,問:“要不要叫衛隊裡的人,每日飛鴿傳書回來,稟告皇后近況?”
陸慎忽想起林容的話來,不許派人跟著,不許去瞧她,更不許寫信去,也不許人寫信回來,他搖搖頭:“不必,等著便是!”
第121章
不必等著便是!
陸慎自覺極有耐心,也極無可奈何,這樣的話一出口便真的不曾寫信去詢問也不曾叫人傳了隻言片語回來人一走數月,彷彿風箏斷了線一般,風波淼淼,杳無音信。
阿昭這時候已經開蒙讀書陸慎不放心那群翰林大學士只怕教得女兒呆裡呆氣地,自己親自開蒙,每日裡下朝後手把手的教她讀書習字。阿昭開始時倒還好林容臨走時特意囑咐了她,她倒不像陸慎那樣患得患失,三四歲的小姑娘正是對這世上的一切都充滿了新奇,又有許多林容留給她的從沒見過的書,只時間一長免不得時常追問陸慎:“孃親到什麼地方了?什麼時候回來?”
陸慎握著阿昭的手,糾正她的提筆姿勢回道:“不知道!”
阿昭本沒有什麼,聽得陸慎這話,手上的筆也停住,回過頭來望著陸慎好半晌,嘟著嘴巴很是不滿:“她是不是還在生氣所以不回來了?”
陸慎淡淡撇了她一眼,做嚴厲狀:“寫字要專心!”
阿昭瞧瞧陸慎,又瞧瞧那字,小聲嘟囔:“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孃親沒給你寫信嗎?”
信,自然也是沒有一封的,只八月十五中秋時,江州節度使上了一封摺子,言道往宣平侯府,貢數盆名貴的綠雲菊花以上用,再之後便沒有訊息了。
陸慎叫女兒幾句話,說得一肚子悶氣,懶懶地擱了筆,什麼話都沒說,起身出殿來,默默地往歷代皇后居所青寧殿踱步而去,行至半路,晦暗的天穹上竟飄起紛紛揚揚地雪花來,不過幾十步的距離,肩上眉頭已經是雪白一片了。
陸慎站在廊下撣了撣袖子,殿內的翠禽本指使小丫頭升火暖屋子,見他來,嚇了一跳:“陛下,這樣大的雪,您怎麼過來了?”
一時迎了他進去,屋子的炭火還沒升起來,冷冷清清地,雪洞一般,也沒怎麼歸置,渾不似活人的宮殿,翠禽端了茶上去:“陛下!”
陸慎沉著臉揮揮手,命宮人都退出殿外去,在書案前枯坐良久,望著案上的那端金星雪浪砣磯硯,忽問道:“什麼時候了?”
沉硯此時已經不常在宮裡走動了,只今日一大早得了陸慎宣召,這才隨侍左右。只召了他進宮來,卻也沒有吩咐什麼具體的事。他到底跟誰陸慎多年,心知他今日必定是有要事吩咐的,也不大急,只耐心在外間候著。
此時聽見陸慎問話,倘若是旁人,必定以為是在問是什麼時辰了?只是沉硯心裡大抵已經猜到,轉身進去,躬身吩咐:“回主子,今日是臘月二十一,再過兩日便是小年了。”
陸慎嗯一聲,點了點紫檀桌面,吩咐:“研墨。”
沉硯道了聲是,挽了袖子上前,照著他舊日的習慣,研磨好了,便退了出去。
不多時,陸慎出得殿來,吩咐:“把案上那副畫送到陶澎那老匹夫的府上,就說朕偶有所得,命他做一段長跋,題在這上面。”
沉硯道了句是,轉身進殿內,果見書案上擺著一副《壺中富貴圖》,也不解這畫中的意思,略晾乾了些,便捲了畫,叩開了陶澎陶老大人府邸的大門。
陶澎陶老大人便是當初在江州庇護林容的那位老大人,陸慎升了他兩級,把他徵召到洛陽為官。陶老大人年事已久,只帶了夫人同長子宦居洛陽,家中其餘人仍舊留守在錢塘祖宅。
洛陽權貴如雲,居大不易,陶澎的宅子已經是離得皇城極遠了,他近來頗少眠,加之天氣又冷,便圍坐在銅爐前讀書,他的長子陶恕侍候在一旁,添炭加衣。
父子兩坐了一會兒,忽聽得外頭老家人急匆匆趕過來:“老爺,不好了,不好了,陸指揮使到訪。”
陸沉硯是皇帝的鷹爪,百官畏懼,陶恕一聽見他的名字,嚇得立刻站起來:“我就說,當初庇護隱匿皇后的罪過,陛下哪裡就肯這樣輕輕揭過呢?”
陶老大人皺眉瞧著這個不穩重的長子,微微搖頭,嘆了口氣,問:“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帶著廷衛來抓人的?”
那老家人忙打嘴:“老奴該死,沒稟清楚,陸指揮使是一個人來的,正在廳裡坐著品茶,瞧著倒不像是來問罪的模樣。”
陶老大人站起來,叫兒子服侍著換了一身見客的衣裳,這才踱步出門,到敞廳見客。
沉硯坐在那裡,見陶老大人進來,雖算不上十分恭敬,卻也不是來抓人的樣子,還站起來略拱手:“陶老大人,夤夜前來,實在打擾了。”
陶老大人笑著寒暄:“哪裡哪裡,陸指揮使駕臨寒舍,實在蓬蓽生輝。”兩人又寒暄了幾句,這才步入正題,命人捧了畫來道:“陛下曾說,陶老大人的一手行書,當為本朝第一。今日陛下在青寧殿小坐了片刻,快一時之染翰,畫得此圖,請老大人題一段跋在上面。”
說罷,也並沒有別的話,拱拱手,便告辭離去了。
陶老大人饒是歷經幾十年的風雨,見此也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只得命人捧著話迴轉來。
他的長子侯在外面,跟在父親身後,又服侍父親換了衣衫,這才緩緩地展開那副畫,那畫還未上色,墨跡也未全乾透,畫的左上方懸掛著一古樸的銅壺,壺中插著幾朵花萼頗大的牡丹,枝葉藤蔓,層層垂下,那銅壺的下面是兩隻玳瑁貓,毛點斑斕,憨態可掬。
陶恕見了這話,頓時鬆了口氣,古之大臣常有以狸貓自比的,久之,倘若皇帝賜狸貓圖,便是將此人看做賢臣良吏的意思,他擦了擦汗:“甚幸,甚幸,陛下並不計較從前的事了。朝無相鼠,野無碩鼠,莫非是父親上月辦差,得了陛下誇讚的緣故。”
長子的天資實在是有限,陶老大人無可奈何,他又柺杖點了點地面:“再仔細瞧!”
陶恕聽出父親的不滿來,只得低頭細細去瞧那畫,這才發現那畫的左下角有一株茂盛的萱草,那萱草裡微微露出一直小貓的貓尾巴來,再回頭去瞧那牡丹銅壺下的兩隻貓,互相依偎,一派恩愛之跡。
他這才恍然,道:“並非喻之君臣,而是指皇后?可……可這同咱們又有什麼干係?皇后自在宮內,要不要明日叫母親遞了牌子進宮去瞧瞧?”
陶老大人嗯了一聲,接著道:“聽聞皇后離宮已經足足五個月了……”
陶恕還是有些不明白,稍感驚訝:“皇后怎可離宮數月?這成何體統?”
陶老大人哼一聲,敲了敲自己的膝蓋,嘆了聲氣:“去請大夫來,這天氣一冷,腿上的痺症便又犯了,僵直得絲毫不能動了。”
陶恕迷迷糊糊,當真跪下來:“皇后從前寫過方子,配了藥酒,兒子取了來給父親揉一揉。”
陶老大人見兒子不開竅,拿起小几上的玉如意,敲敲他的腦袋:“那藥酒放了這許久,還又甚麼大用?快出去,快出去。”
陶恕福靈心至,忽地明白過來:“是,兒子這就出去寫信。”起身走到門邊,又轉頭問:“只是並不在皇后在哪兒,這信該寄到哪裡去呢?”
陶老大人閉著眼睛,道:“寫給江州的宣平侯,就說我痺症犯了,往日的藥方子尋不見了,不知侯府可以留存一二。”
陶恕得了父親的話,點點頭,立刻出門來,寫了一封信,快馬發往江州宣平侯府。
林容接到信的時候,已經是臘月二十六的那天了,六姐崔琦已經生產過了,正領著丫鬟僕婦饒有興致的制紅棗蓮子粥,分發給江州城裡的貧民,事畢,笑吟吟端了粥進來:“你也嘗一嘗,她們都說味道不錯呢?”
林容略嚐了一口,皺眉:“太甜了。”
崔琦也並不惱,道:“甜些才好,外頭的人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回糖的,冬日裡多吃點甜粥,窮苦人家也好抗凍的。今天冬天極寒,還是開了庫房,多送些粥米出去,不然,又不知會凍斃多少人來。”
林容點點頭,知道崔琦這是往日受了苦,這才明白這些道理的,道:“六姐姐說的是。”
崔琦笑笑,見一旁書案上有一封展開的信,瞥見上面的署名是陶老大人的公子,便問:“怎麼,要回洛陽了麼?過幾日便是除夕了,過了年等天氣暖和些,豈不好?”
林容道:“事情也辦得差不多了,只整理一番即可。阿昭是除夕的前一日出生的,要是回去遲了,便趕不及她的生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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