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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禽搖搖頭:“方才我正在床邊替小主子打扇呢,君侯便進來了,倒是沒對奴婢,只命奴婢出去候著。奴婢本想跟著進淨房來,又怕……這衣裳是從陶三奶奶哪兒取的,說是剛做的,下水洗了,還沒穿過的。”

林容點點頭:“你去睡吧,我略洗洗,也就歇息了。城門都關了,咱們明兒一早再走。”

翠禽遲疑著點點頭,退了出去,心裡卻打鼓:還能走得了嗎?君侯肯嗎?洛陽離這村子,那麼遠,千里迢迢趕來,會叫縣主繼續留在這裡,回那個醫館嗎?

林容略洗了洗,換了衣衫,又在裡面坐了好一會兒,等得外面沒有說話聲,這才起身站起來。只頭暈得厲害,坐得久了,一起來便眼前發黑,撫開簾子,不過走了三五步,便往前跌去。

陸慎已不知在門簾處等了多久,當下便扶住,攔腰打橫抱起,放在床上。見她一張小臉慘白慘白,只唇瓣異常糜紅,伸手去探她的額頭:“怎麼了?哪兒不舒服?什麼時候添了這個症候的?”

林容推開他,指了指一旁如意圓桌上的藥箱,陸慎忙拿過來:“要拿什麼?醫者不自醫,我叫人請大夫來。”

裡面有個紅釉的小瓷瓶,林容開啟瓶塞,就著水服了兩丸,藿香的味道頓時充刺著整個鼻腔,她方覺得好受了些。

阿昭睡在她身側,已是睡得很熟了,並沒有吵醒她,只暑氣太盛,她額上又出了一層薄汗。

林容偏過身子側躺著,拾起旁邊的絹布象牙柄團扇,慢慢替她扇著,不知她做夢夢見什麼,忽笑了一聲,嘟嘟囔囔說起夢話來。

那夢話含糊不清,並聽不分明,忽止住,喚了一聲“孃親”。林容忽覺得非常難過,打扇的手也頓住,垂頭默默不語。

她偏頭望向陸慎,鄭重道:“我並不打算跟你回洛陽去,並不打算當你的嬪妃,當阿昭的孃親。不想看你的臉色,忍受你息怒不定的脾氣,忍受你強加在我身上自以為是的愛意。倘若你非要勉強我,那麼你只能帶一具屍體回洛陽。當然,你儘可以不信,只是,一個無慾無求的人,是沒有什麼能攔得住她的。”

陸慎抿唇,咬牙忍著,良久哼一聲:“崔十一,你未免也太自視甚高了。區區一個婦人罷了,不過有兩分姿色而已,你流落在外多年,已無貞名。便是看在你是阿昭生母的份兒上,也斷然不會把你接進宮去。遵循禮制,治喪三年,與你本沒有什麼關係。”

林容淡淡道:“那自然最好不過的。”

陸慎接著道:“名門世家的女子,早就在宮中備選了。”

林容依舊淡淡的:“那很好!”又放下簾帳:“你出去吧,我跟阿昭要睡了。”

陸慎氣結,又在帳前坐了一會兒,見實在是沒人搭理,只得邁出門外,在階下立了許久,這才慢慢踱步而去。沉硯侯在那裡稟告,手上拿著一份名冊:“主子,查清楚了,奏摺上所說,確有其事。”

第92章

陸慎站在那裡問:“郭淮中一行人到江州了沒有?”

沉硯回:“郭大人昨夜在渡口停駐,今日一早便微服進城了。”

陸慎點頭:“那好,先不必驚動儘管叫他去辦。”

沉硯應了一聲是正要告退又聽得陸慎吩咐:“宣太醫院院正來,另外,送些冰來,動作輕些。”

太醫院院正王惠之五十來歲已上了年紀此番跟隨陸慎南下,前幾日為著小公主的病,晝夜侯在一旁未曾歇息片刻今夜才得以回小院換了身衣裳,剛睡下,便聽得陸指揮使在外面喚:“王太醫,陛下宣召。”

王惠之立刻起身,躬身問:“可是小公主的病情又有反覆?今日從外面請來的那位大夫開的藥方我也掌過眼,並沒有什麼不妥當之處。”

沉硯搖搖頭伸手:“請!”

陸慎吩咐了下去,不一會兒,便有人輕手輕腳地送了去暑的冰塊來,也並不敢靠得太近只在外間角落的銅尊裡,命幾個丫鬟輕搖團扇把那涼氣慢慢地往屋裡扇去。

他在外間擱茶端坐,沉眸久思,好一會兒,透過窗紗,見裡面亮起了一盞朦朦朧朧的小燈,這才起身,輕聲邁步進去。

雨過天晴色的軟帳層層垂下,團扇輕撫,便像湖水漣漪一般盪漾開來,女子坐在帳內,滿頭青絲散在肩上,只留下一個婉約的身影,像隔著江南濛濛煙雨。

陸慎伸手探開一角,見林容正坐在床上,一手打扇,一手拿著阿昭從前的脈案,細細瞧著,見他來,只不過淡淡撇了一眼,什麼話都沒說。

陸慎忽然想起從前,無論是在宣州還是雍州,只要自己不去招惹她,她對於自己,一像是視若無物的,恩寵也好、冷遇也罷,皆是一貫處之,頗有幾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味兒,究其下來,無非無心二字。因為無心,所以不願床笫承歡,因為無心,所以不想生下阿昭,即便是生下來,也棄她而去,毫不回頭。恐怕,自己在宮中,青衣角帶守孝的時候,她正在嗤笑自己:自以為是!

他忽然很想質問她,只是此間幽秘的種種,是不能叫一個男人問得出口的!

陸慎站在那裡,只覺心緒難平,那話便脫口而出:“你既不想做阿昭的母親,又何必做出一副為她殫精竭慮的樣子來?何況,你的醫術未必比宮裡的太醫好?”

林容這才抬頭瞧他:“你說得很是,只是我並沒有為誰殫精竭慮,不過想著宮裡的太醫醫術精妙,這些方子叫我學上一丁半點,就足夠在這鄉野之地立身了。”

說著她眼神逡巡,打量著陸慎那微微泛青的臉:“阿昭的病並沒有什麼大礙,勸著她吃藥就是。她的喘疾,我也看了脈案,原先只不過小病,只你看她好得差不多了,便依著她不叫她喝藥,這才年年反覆。其實,照著太醫開的方子,慢慢調養,是可以去根的。”

她說阿昭的事情的時候,臉上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笑意,隻眼眸又實在蒙著一層真真切切的憂愁,說著頓了頓:“我明日有事,一大早便走,你好好照顧阿昭吧。”

這樣的話,在來之前,陸慎便已經想過。這本是預料之中的事,可此時此刻聽到,叫他怒氣散了大半,悲氣縈繞滿懷,立在哪裡好半晌,終是無言以對,說不出不好,更說不出一個好字。

忽地,外間太醫院院正王惠之求見:“陛下,可是公主病情有反覆?”

林容聞言,望了望熟睡的女兒,略一想便明白了,用扇子輕輕挑下簾帳:“叫他回去吧,我只是暑氣太盛罷了,不必開方子吃藥。”

陸慎垂眸,好似憑藉一股氣強撐著一般:“他是來給阿昭復脈的。”言下之意,便是同你又有什麼關係?

他咳嗽一聲,清了嗓子:“既然崔十一娘已死,活著的便是林容。林大夫清操自許,醫名遠播,此番在我一個外男面前,脫衫橫臥帳中,又是何道理?又是有什麼身份同我說剛才那一番話?”

林容默了默,點點頭:“你說的很是,是我一時見了阿昭,便思慮不周。”

說罷把一縷散著的青絲從阿昭胳膊下慢慢抽出來,起身穿鞋,對著陸慎屈膝福身行禮:“民女告退!”

王惠之正躬身侯在門口,見裡面靜悄悄,偶有陛下說話的聲音,卻兀地見一女子推門撫帳而出,當下驚在那裡。雖並不知道那女子是什麼身份,但深更半夜自陛下房中而出,他本能地覺得不簡單,立刻退後三步,迴避而去。

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直雙腿發僵,於晨曦中似聞得幾聲雞叫,複試探著問了一遍:“陛下?”

這才聽見陸慎寒如堅冰的聲音:“退下!”

這邊,林容出得院門,往翠禽住的下廊房而去。翠禽又哪裡睡得著,林容一推門便立刻坐起來:“縣主?你怎麼不睡,大半夜,有什麼事吩咐奴婢?”

林容歪在床上,太陽穴疼得厲害,拍拍床鋪的另一邊:“睡吧,翠禽,困死我了,明兒還有事呢。”

翠禽只不肯,替林容慢慢打扇:“奴婢不困,奴婢替主子值夜。”

林容便嘟囔:“什麼奴婢、主子的?”

翠禽只搖搖頭,問:“縣主,您今後打算怎麼辦呢?君侯,不,如今是陛下了,陛下的性子,您是最清楚的,哪裡肯輕易罷休的呢?”

林容仰頭,好一會兒才回答她:“從前,是隻要我不想當領導,任何人都別想當我的領導。現在這個道理也是一樣的,生死置之度外,任何人也別想當我主子,他陸慎也不例外。”

她摸摸翠禽的臉:“別怕,咱們還跟從前一樣。”

翠禽終究是憂心忡忡,如何能一樣呢,即便是被林容強拉到床榻上,也只能挨著床沿,想著心事,一晚上都沒睡著。

天明時分,林容便早早起身,領著翠禽往外而去,門口已經叫黑衣勁服的侍衛把守著,沉硯正站在門口,低聲吩咐著什麼。

抬眼瞥見林容,馬上止住,即刻躬身道:“沉硯見過夫人!”

林容問:“你要攔我?”

沉硯只道:“主子未曾這樣吩咐,夫人要去哪兒,奴才命人備馬車送您去。”

林容搖頭,斂裙踏出門檻:“那倒是不必。”忽又止步,問:“你可知道鳳蕭如今在何處?”

沉硯便點點頭:“今年年初,奴才派人把她接到江州的府邸了,倘若夫人要見,奴才立刻叫她來。”

江州的府邸?林容點點頭,瞭然:“你好好待她吧!”

她往外而去,見小徑盡頭處,一襲斕衫的陶老太爺已經拄著柺杖等在那裡了,臉上照舊是和煦的笑,似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道:“林大夫,這樣早便要走,怎麼不用過早飯再啟程?”

林容笑笑,順著他的意思道:“今兒約了人,去山裡瞧一味藥材,去晚了,就得在山裡過夜了。老太爺,您的痺症可好些了?”

陶老太爺撫須點頭:“好好好,好多了。只不過,我也是老朽了,只能在家裡園子裡走幾步,比不得你們年輕人。多走些路好啊,讀千卷書,不如行千里路,行千里路,那心也便通了,便沒什麼困得住了。”

兩人一面說一面慢慢踱步,忽至一假山下,那假山上修了一扇竹亭,亭上有一匾額,上書——半山亭。

陶老太爺止步,指著那亭子道:“舊時在青州,裴令公府邸也有這樣一所亭子,名半山亭,自戒凡事不可求全求滿。老夫細細思量,倒暗合了姑娘的心境。”

這便是勸她的意思,只這勸不像旁人那般,只點到為止,並不叫人反感,心裡道:這話實該跟陸慎去說,叫他別這麼偏執,別這麼鑽牛角尖!

林容默不作聲,到底心有愧疚,臨別時斂裙福身:“給您老人家添麻煩了!他……他的性子不好,不知會不會牽連陶府?”

陶老太爺閉口不談,一擺手,頗為豁達:“我老了,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呢?”

這時,陶府的馬車已到,陶老太爺揮揮手:“你去吧!”望著林容遠去的身影,又低聲嘟囔了一句:“真像啊!”

林容一路疾馳,棄車換舟,一個時辰,便到了山腳下。一行人便往那獵戶家裡去,幾個醫館守在這裡的人一面走一面抱怨:“幾個山裡的獵戶,連山都沒出去過,人倒精明,不過小三子說漏了一句,便曉得那曼陀羅花是極珍貴的藥材,開價十金。說什麼也不肯讓價……”

“我們憑著圖紙,只怕認不準,只好請您來掌眼。”

又行了小半個小時,這才到哪獵戶的家,只可惜,到底是白高興一場,那花是重紫色,同林容記憶裡並不相符,只有在原產地的曼陀羅花才有這樣深的顏色。只她仍舊把那株花買了下來,命人好生用框裝著,道:“顏色不大一樣,花瓣形狀很像,拿回去製藥,試一試便是了。”

傍晚時,乘舟返回,及近,便見碼頭上已候著醫館的陳毓仁揮手,他臉上已是鼻青臉腫,見著林容便道:“快走快走,不知師傅在外頭招惹了什麼人,今兒早上,一個世家公子帶著兵,把我們醫館圍得水洩不通,往你屋子一坐,一句話不說。我略爭辯了兩句,差一點門牙都被打掉。看樣子,咱們得往外邊躲上幾個月才好。”

一面說一面抱怨:“都千叮嚀萬囑咐,叫師傅在外面不要隨便替人開刀,現在好了,治死了人,找上門來了。”

林容打斷他,問:“有沒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

陳毓仁點頭:“有的有的!我還奇怪,怎麼上門尋仇,還帶著小孩子的?瞧著還生著病呢?”

林容道:“回去吧,不是師傅治死了人。”

第93章

林容回醫館的時候天色已暗,只天邊疏星閃爍,她住的小院燈火通明裡裡外外均叫侍衛圍得水洩不通。沉硯侯在外邊見她來上前幾步躬身行禮,依舊還是舊日稱呼:“夫人!”

林容駐步,撇他一眼,淡淡道:“你倒是清閒。”

沉硯頭越發低了三分:“夫人恕罪實在小主子的病情有些反覆這才送了來。”

林容不理他,推門進去,只有一位老嬤嬤正半蹲在床邊勸:“公主藥涼了就更苦了聽嬤嬤的話,就吃一小口,成不成?”

阿昭躺在床上,臉頰叫燒得緋紅,雙眸泛著淚光一說話便咳嗽不停:“不要,太苦了。”一面又提要求:“要吃糖面餑餑沾芝麻那種。”

屋中並無陸慎的身影,並不知他去了哪裡。見著她來,小阿昭立刻縮在被子裡,似有些怕又似有些生氣揹著身子,仍由嬤嬤怎麼勸也不肯露出頭來。

林容站在那裡,並不先去哄她,只拿著案上的方子瞧了瞧,又問那嬤嬤:“今日什麼時辰開始發熱的?吃了幾副藥了?膳食都進了些什麼?”

那嬤嬤是洛陽宮中跟來的,雖不知林容是什麼身份,只見陸指揮使那樣的人尚且如此恭敬,便加了三分小心,衝著林容屈膝行禮,含糊了稱呼:“回您的話,公主今兒還未曾吃藥,飯也沒怎麼正經吃,早上用了一碗燕窩粥,午膳只進了點金絲小棗。來這裡時,路上見了些風,下晌便又發起熱來。”

來這裡時,又見了些風?林容沉眉,陸慎那傢伙真是自私透頂,明知道阿昭還病著,反拖著她奔波。

一時,接過藥碗,坐在床沿上,也並不催促阿昭出來,只慢慢用銅匙舀著湯藥放涼。接著又有廚下的人端了飯菜來:“容姑娘,照您吩咐的法子,二兩燕窩,不加旁的,只用嫩雞湯、好火腿場、新蘑菇三樣湯滾一遍。傍晚打漁的送來的刀魚,新鮮得很,去了刺,用雞湯、筍湯煨粥。”

林容揭開蓋子瞧了瞧,滿意地點點頭:“麻煩梅嫂子了。”

阿昭賭氣不肯吃飯不肯服藥大半日,早就飢腸轆轆,此刻聞見粥香,微微掀開一條縫來,略瞧瞧那小几上的糜粥,又偏頭瞧林容兩眼,雖不說話,卻是等著林容哄她呢?

只可惜,等了好一會兒,卻不見林容來哄她,小姑娘那裡受過這個委屈,頓時眼淚汪汪,道:“我不吃飯,也不喝藥,就讓我生病好了,反正你也不喜歡我……”

這幅脾氣,活脫脫是陸慎的翻版,只有等著旁人來哄她的,林容嘆了口氣,無奈地笑笑,抱了她坐起來,道:“阿昭,或許……或許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麼愛你、喜歡你,事事以你為先。但是,在這個世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最親的人。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你傷心的時候,我也會覺得難過。你生病的時候,我也想替你生病,替你難受。我早上出門,是去尋一味藥材。倘若真的能夠找到、種植,這味藥能夠救很多人的。”

阿昭趴在她肩上,聞言止住哭聲,將信將疑:“那你怎麼不告訴我?”

林容立即認錯:“下次一定告訴你了,再出門。我錯了,對不起!”

阿昭似有些驚奇,從沒見過一個大人跟自己認錯的,皇祖母不會,阿爹就更加不會了,她輕輕靠在林容臉頰上,末了小聲問:“那……那我能叫你……叫你孃親嗎?”

林容默默不語,忽覺自己對這個小孩子有些殘忍,取了手絹,去擦她的眼淚,終是不忍:“好吧!”人終究是社會關係的產物,一個又一個跟她有關係的人,像縱橫的樹根,把她真正拉在這片土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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