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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容不應他的話,躺了下來,隻手腕仍舊叫他握著,撇見他撫帳預備上床來,幽幽道:“外頭老太太,嬤嬤們都還沒睡,你進來她們都瞧見了,你要在這兒過夜,她們該怎麼想你,又怎麼想我。”

陸慎道:“老太太不會說什麼的,才剛還是她叫我進來的。”

油鹽不進,極度沒有眼力見。林容把那手從自己手腕上一根一根掰開來:“那日亭子裡的事,略聰明些,誰猜不出來。今日,你又這樣。你自然覺得無所謂,難聽的話只往我身上來?你昨日才說過的,要尊之敬之,你就是這樣尊之敬之的麼?你說的話,還有一點信譽可言嗎?”

陸慎再厚的臉皮,也受不住這樣的話,只得站起來:“你睡吧。”

林容呼了口氣,聽見他明日便要走,出去各郡巡視軍務,恐怕沒有兩三個月是回不來的,一時心裡不由得輕鬆了許多。

又躺了會兒,反睡不太著,到底是那燕窩粥太甜,又撫帳起來,倒了杯熱茶,剛吃了一口,便聽見東面窗戶吱吱作響,一隻手推開,陸慎略一撐,便躍了進來。

林容霎時便冷了臉,放下茶杯,轉身往床邊走去。陸慎跟在後面,到底是脫了衣裳,叫他賴到床上去了:“老太太她們都睡了,我出了榮景堂,繞到那邊青松下的矮牆翻進來的,並沒有人知道。”

林容恨恨去掐他腰間的嫩肉,又是氣又是無奈,道:“你就離我遠一點,讓我喘口氣,成嗎?距離產生美,你懂不懂?”

陸慎故意做出吃痛的模樣來,吸了口涼氣,擁了她在懷裡:“別動,我不碰你,就這麼讓我抱一會兒,明兒天不亮,我就得走了。”

默了片刻,又道:“出雍州出發,各郡縣都巡視一遍,整軍備戰,直到南邊的江州,到時候,自然如你的意,離你有多遠就多遠。說不得等你生產的時候,我也趕不回來呢。”

林容枕在他胸膛上,呼吸間都是他衣裳上濃濃的沉水香,聽了這話,哼了一聲,忍不住譏諷道:“你倒是盡往好處想,就這麼幾天而言。”又想起小十六來,倘若自己真有走,這裡她便沒了依靠,到底要把她送走才行。

這一夜,陸慎到底是說話算話,沒再動手動腳,只鬆鬆地擁著。偏兩人都睡不大著,直到深夜才緩緩睡去。

林容覺輕,第二日,一大早聽見庭中丫鬟起身的聲音,便立刻醒了,推了推陸慎:“趕緊起來,你不是天不亮就要出發嗎?待會兒人多了,看你怎麼出去。”

陸慎一臉的不情願,磨磨蹭蹭,撈了衣裳站在床下,慢悠悠穿著。

又忽聽見外間老太太聲音:“六哥兒他媳婦兒醒了沒有?”虞嬤嬤回話:“倒是沒聽見起身,老奴去瞧瞧!”

林容嚇了一跳,趕忙掀帳下床,扯了衣裳替陸慎穿起來,一面支開那扇窗戶,一面催促:“快點,虞嬤嬤說話就要進來了。”

陸慎默默立在那裡,擁了林容在懷裡,好一會兒,問:“你就這樣厭惡我?”

林容一時只覺得此人萬分矯情,厭惡嗎?恨嗎?只要能離他遠一點,也說不上有多麼厭惡、多麼恨,當然,得建立在兩人沒什麼關係的基礎上。倘若時刻在眼前晃盪,那自然是很厭惡,很厭煩的。

她默了片刻,含糊道:“我厭惡這世道。”

陸慎聽了,俯身往那朱唇上蜻蜓點水般一啄,若有所思:“這個答應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外間腳步聲漸漸近了,虞嬤嬤隔著門小聲問:“夫人,您醒了?怎麼聽著似乎有人說話?”裡面又沒丫頭守夜,在同誰說話呢?

林容回頭應了一聲:“虞嬤嬤,翠禽鳳簫兩個丫頭過來沒有?”一面把陸慎推到窗邊,皺眉:“快點。”

陸慎嘆氣,撫了撫那小女子的臉,這才轉身躍窗而去。

第77章

雍州這年天氣頗為反常一出正月,便冰雪漸消,草長鶯飛漸漸暖和起來一到五月府中上下均換上了薄薄的春衫來,一副近暑的模樣。

這日正是端午節前的兩日,翠禽、鳳簫忙著指使小丫鬟們懸朱符,插蒲龍艾虎又剪了吉祥葫蘆樣式的紅紙貼在窗牖上。一時忙活完,已是出了半身的汗,院子裡照舊靜悄悄的不聞人語只聽見樹上偶爾一兩聲微弱的蟬鳴。

忽外頭有人敲門,鳳簫趕忙疾步過去,取了門栓,見是老太太身邊新選上來的一等丫鬟琳琅,忙請進來奉了冰碗:“琳琅姐姐,什麼事這樣要緊打發個小丫鬟來就是了?”

琳琅不敢託大,挨著坐了半個凳子,擺手:“老太太說,今年端午熱得早上月洛陽的天子又薨了,本要按爵守制雖是虛的,卻也不好大操大辦的過節,取了簡省的意思。不想,今兒外頭送節禮的到了,稟了老太太,說不獨四爺,就連君侯也要回來過節呢。”

上月天子薨逝,洛陽的河間王另立陳留王為少帝,未到半月,陳留王又暴斃而亡,一時天下側目,物議紛紛,各地的諸侯有舉旗討伐的,有按兵不動的,彷彿大戰就在眼前了。

翠禽在外頭聽見了,撫簾進來,一面倒茶一面問:“算著日子,君侯不是巡視軍務,已到江州了麼?”

琳琅搖頭:“具體到哪兒,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老太太說,趁著幾位爺還沒回來,先往觀裡打幾天平安醮,山裡又清涼安靜,最是安逸的。”說著站起來,便要走:“等著夫人去商量呢!”

翠禽、鳳簫送了那丫鬟出門,這才推門撫帳,往院後而去,見林容正閒閒坐在芭蕉樹下納涼,一手拿著卷書,一手執著一柄文俶花蝶樣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慢慢搖著。兩個人一時都立住,並沒有上前打擾,一個低聲道:“縣主這些日子,越來越不愛說話,便是同我們,也不像往日那樣愛說愛笑了。”

未幾,林容擱下團扇,見兩丫頭愣愣立著,開口問:“什麼事?”

翠禽這才過去,一面將剛才的事回了,一面往林容手上繫了條五色縷:“縣主,是現在去,還是坐一會兒再去?”

林容望著手腕上的五色縷直皺眉,翠禽不許她解下來,忙道:“端午節,縣主好歹應應節氣。我跟鳳簫用蠶絲編了大半天呢,蠶絲還在佛前供奉了的,辟邪長壽,以止厄運。”

林容只得叫她繫著,默了默,問:“早上你出府去,還是老樣子嗎?”

翠禽點頭:“還是老樣子,有人跟著,醫館藥堂連去都去不了。府裡大夫開的補身子的藥方,有專人熬了送來。現如今,弇山院上上下下,連個藥渣子都瞧不見,就連針頭線腦也不許夾帶進來了。”

林容又問:“可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麼?”這個他,雖沒明說,卻都明白說的是陸慎。

鳳簫道:“聽那意思,總是這三五日的事了。”

林容想了想,站起來:“那就好。”還不算太晚,她心裡默默算著日子,這時候還是個胚胎而已,要是月份再大些,恐怕就算流掉,排不乾淨,留在子宮裡面腐爛發炎,這條小命就難保了。

她放下書,瞧了瞧日頭,道:“去老太太院子吧,過一會兒日頭毒了,反悶熱不好受。”

一時又有人來回話:“夫人,請平安脈的大夫來了,是不是立時叫他過來?”

翠禽、鳳簫一時聽了,均是望向林容。旁人不知道,這兩人整日貼身伺候,哪裡不知道她已經三個月沒來小日子了,近來幾日又添了噁心泛酸的症候,分明是有身孕的模樣。那大夫是一個月進來請一次平安脈,上月來時,只怕是月份輕,脈象淺,望聞問切的時候,縣主又憊懶應付,並不配合,因此並未瞧出來,就這麼敷衍過去看。這一回,只怕是瞞不過去的了。

林容提起裙子下臺階:“我現在往老太太那裡去,請大夫先坐一坐,等我回來了再診脈。”

一時到了老太太的榮景堂,果見一屋子的人,正熱熱鬧鬧說話,廳前一條紫檀大案,案上擺著些許外頭送的端午節禮,老太太正指案上的妝花緞、提花絹:“都是些杏子紅、石榴紅鮮豔的顏色,給府裡幾個姑娘做衣裳、帳子正合適。那些香雲紗,顏色暗沉了些,給老姨奶奶們。”

一時瞧見瞧見林容進來,笑著打量,見她因著天子孝期,一身素服,倒是別樣素淨,招手喚她道:“來來來,你瞧,這耦合、松花的顏色,是不是正配你?”

林容淺淺道了一句:“老太太疼我。”老太太拉了林容,坐到她身邊,又打量:“是不是身上不好,我瞧你這兩月憊懶出來走動,也不大見人的?除我這裡還見你偶爾來來,別處也不大見你去逛逛。”這是實話,雖然看管嚴密,時時又專人盯著,卻也並不禁止林容出去走動。只她出去了兩次,深覺沒意思。

林容並不想此時又叫了大夫把脈,笑笑:“今年氣候異常,總覺得悶,有些春困罷了,叫老太太憂心了。”一時岔開話,問:“老太太要去山上道觀裡打平安醮?”

老太太點點頭,果不再追問:“這也是往年的常例,倘老姑奶奶在,咱們一家子早去了。只她今年寫了信來,要往青州去,便不等她了。這打醮祈福,最要心誠,必是要親去才好。”

一時,又有丫鬟進來回話:“老太太,山上觀裡的道長送東西來了,現候在外面。”

老太太忙吩咐:“快請進來!”

一時,一位女冠奉著托盤進來,先是道了一句無量壽佛,接著笑著同老太太請安問好。幾大框吉祥話,逗得老太太哈哈大笑:“倒是託你們在神仙面前,日日說我們的好話呢。”

丫鬟另接過托盤,遞到老太太面前,那女冠便道:“這是府裡四奶奶小公子的寄名符,老君像前供了七七四十九日,方得了便立馬送來。”

老太太只嗯一聲,撿起來那托盤裡的香袋兒,錠子藥,問:“這些配的藥,還同往年一樣?”

那女冠道:“老太太放心,都是一樣的方子,一味藥都沒改。”

老太太撿起那錠子藥遞給林容,給她分說:“這藥是她們觀裡獨有的,等閒不外派出來。避暑、除潮、解毒,最是有用。你聞聞,還帶著股子香氣呢,我聞著比好些薰香還好聞些。”

老太太忽地遞過來,林容躲避不及,鼻間都是藥氣,胃間翻湧起來,咬著牙勉強忍住。偏老太太不知,見她不答,問:“你聞聞,這藥我們年年都用的,你也試一試?”

林容開口,剛說出一個好字,實在噁心得厲害,立即站起來,捂著嘴往旁邊廊房下的淨室疾步而去。

只留下老太太驚愕的問:“這是怎麼了?你們兩個丫頭快跟過去瞧瞧。”

林容抱著銅盆,吐了好一會兒,這才止住。翠禽、鳳簫跟在後面,打了水服侍她淨面、漱口,倒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問:“縣主,好些了沒有?”

林容點點頭,一時只覺得那袖子上也沾染了錠子藥味道,又另換過一身衣裳,這才出來。

老太太生了三兒四女,一轉頭便想過來了,等林容出來的時候,已經連大夫都叫了來候著。一時拉著她的手,問:“這幾個月來小日子沒有?這樣噁心有多久了?昨日進了些什麼東西?”

林容一時頹然,倒是陰差陽錯,知再隱瞞不得,只好一一如實答了。老太太聽罷,已是瞭然,笑著拍她的手背:“你呀,到底是年紀輕,幾個丫頭也不經事,沒個老嬤嬤提點你,這樣的大事自己也不知道?”

又請了大夫進來診脈,一時那老先生拱手賀喜:“恭喜老太太,賀喜老太太,確是滑脈,夫人有喜了。”

老太太猶不放心,問:“可瞧真了,是喜脈?”

老先生道:“回老太太,千真萬確,是喜脈,已經三月有餘了。”

陸慎於子嗣上不知叫多少人懸心,尋常人家在他這個年紀,早開枝散葉了,偏他一副不急的模樣,現時得了這個訊息,老太太頓時大喜,連道了三個好字。

廳裡坐著的少奶奶、老姨奶奶、姑娘們均是七嘴八舌地恭喜起來,連太太尋常不搭理林容的人也驚得站起來。老太太笑眯眯回:“同喜同喜,這不獨是我的喜事,更是咱們雍州的大喜事。叫人出去派喜錢,我這裡先賞一次,等你們君侯回來了,還得再賞一次呢!”

一時又叫人進來,往親眷各處報信去。問:“你們君侯現在到哪裡了,快給他送信去,叫他早一日知道,也早一日高興,可如了他的願了。”

回過頭,卻見林容一臉淡淡的,毫無喜色,問:“可還是不舒服?臉色這樣難看?”

林容實做不成一副高興的模樣,點點頭:“有些悶。”

老太太聽了,忙吩咐人把窗戶都開啟透氣,又拉著她的手囑咐:“有了身子的人,都是這樣的,總有些不舒服。叫大夫開些調理的方子來,你吃一吃。”

一面思量著:“我什麼這兩個嬤嬤倒還好,經事又多,心也細,不知伺候過多少,現撥了你那邊去,我也放心。”

林容叫老太太拉著手囑咐了半晌,直到入夜時分,才放了她回去,末了,似意有所指:“你要放寬心!”

第78章

陸慎雖打發人送信回來說回雍州來過端午,卻到底沒趕上,一行人到雍州城門時已經是五月六日的晌午了。

到榮景堂時老太太正領著家裡的女眷在花房裡饒有興致的修剪花木,見他來,放下剪子,先不說別的頭一句便問:“你這回回來是打算正式起兵了?”

陸慎點頭:“漢祚垂絕,諸侯紛爭,生民塗炭百姓流離相望已將近百年。如今天道厭亂,人心思治,是時候結束這亂世了。河間王雖為一代雄主,卻老病多疾,這兩年昏聵嗜殺人心離棄,諸子也並不成器。待討伐的檄文一發取洛陽,一年可得也。再舉兵壓向蜀中、江淮、兩湖之地,則三五年可定,復舊時文帝疆域。”

老太太點點頭:“好你心裡有數,我便再沒有不放心的。”又見陸慎眼神往自己身後飄去笑道:“別瞧了,你媳婦兒沒在我這兒,瞧了也白瞧。”

陸慎扶著老太太坐下,道:“這便是她的不是了,孫兒不在府裡,她更要時時在祖母跟前孝順伺候才對。”

老太太笑著對左右的丫鬟道:“你們聽聽,你們聽聽,現如今在我這裡撿好聽的說。”又揮手:“你先回去瞧瞧她吧,說會兒話,再過來開宴過節。你媳婦兒如今是雙身子,最是怕熱喜靜,我便沒叫她來。她這時月份小,要好生養著,也不便走動。”

一時又囑咐他:“轉眼間都是要做父親的人了,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了。你媳婦,我瞧了半年,倒是個好的。這夫妻兩過日子,要互相體恤,可不能再使弄性子了。”

陸慎點頭稱是,問候了太太、幾位老姨奶奶,又坐了好一會兒,這才起身往弇山院而去。

這時辰,弇山院裡的丫頭們正往旁邊園子裡採了花瓣,來淘澄胭脂,又加上林容午憩喜靜,一時都打發出去,叫她們在外面制好了再回來,因此並不在跟前。

院子裡一時靜謐極了,陸慎推門而入,見庭中閣內,均是空無一人,從迴廊上下來,走了一二十步,才見那邊走來個奉茶的小丫鬟,沉著臉問:“你們夫人呢?侍候的人呢?”

那丫鬟立時跪下,回:“夫人說今日天氣好,在廊後園中午憩,奴婢才送了茶去。姐姐們都叫夫人打發出園中採花去了。”

陸慎轉過迴廊,見一大樹秋海棠下,那女子一襲蟹殼青阮羅衫子,閒閒臥在美人榻上,正在閉著眸子小憩納涼。微風拂來,那樹秋海棠便簌簌落下,或紅或白重重疊疊的花瓣灑在衣衫上,渾然一副美人春睡圖。

她手上有一下沒一下搖著團扇,臉上具是淡然愜意的模樣,似聽見腳步聲,還以為是哪一個丫鬟,閉著眸子吩咐:“你也別在這兒侍候了,去園子裡同她們玩吧。”

問了這麼一句,卻不見人答話,那腳步聲也頓住,林容一時心裡奇怪,坐起身來,見陸慎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正負手靜靜立在山石旁。

林容見是他,臉上不由自主地帶了三分不高興來,好一會兒,才淡淡道了一句:“什麼時候回來的?”卻也只憋得出來這一句,再無別話了。

陸慎也並不答,踱步過去,坐在她身旁,默默去撿她衣裙、髮鬢上散落的秋芙蓉花瓣。

林容也不知他去了些什麼地方,過來前有沒有換過衣裳,他伸手過來拾花瓣,一時只覺得袖子上一股子難聞的腥氣,頓時胃裡又止不住地翻湧起來,忙推開他,捂著手帕,往屋內淨室而去。

陸慎不知這些婦人之事,跟著進去,伸手去撫她的後背,只當她極不舒服,一面問:“如何了?”,一面吩咐侍立的丫鬟:“快去請大夫來!”

林容好容易止住,另用青鹽漱了口,將特地配製的花囊香袋,湊在鼻前聞了好一會兒,這才舒服了些。皺著眉將陸慎推得遠了些,抱怨道:“你袖子上什麼味道?這樣難聞?”

陸慎聞了聞,果有一股隱隱地腥味,忙褪了下來,丟在一旁。見林容匆忙見跑上來,連繡鞋也未來得及穿,把她攔腰抱起,輕輕放在榻上,問:“怎麼這樣難受,大夫沒開方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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