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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無常,大抵就是如此。

張璁前日還在縣衙大堂,今日就已身陷囹圄,僅以身旁的乾枯稻草為伴,便是想看一眼月光都是奢侈,昏暗的環境讓他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就是想問都問不到。

因為他知道自己平日裡待人不算寬厚,衙門裡許多人只是懾於他長官之威,及至他此時落難,決計不會有一個人前來照顧他。

而宗族之中,亦沒有人身居顯位能夠幫襯他。

同窗、上司看他平平無奇,雖有交往,但大多也是泛泛之交,真的算好友的,不是還未中第,就是也如他一般人微言輕。

士農工商,他是上等,依舊如此艱難,由此可知其他人在此世道又是如何艱難。

張璁心中悲憤難抑,繼而開始恨及這些世家宗族、貪官汙吏。

心中也已定了決心,其一是,此番若是提審他,無論如何不能松嘴認罪,否則就是萬劫不復,永世不得翻身;其二是,他要與這些人爭鬥到底,天網恢恢,公道不能就這麼丟了。

他幾次入京,關於當今天子的脾氣性格還是聽聞一些的,事已至此,乾脆就將過往三年鬱積心中的話全都說出來!

官僚士紳佔田佔地,然卻不納糧,百姓無田無地,反倒納糧,如此稅法不改,大明亡國有日!

外邊兒,至四月中旬時,京裡派的人也到了。

內閣票擬由皇帝同意以後,隨即閣老王鏊、王炳下令,由刑部侍郎劉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謝光爕、御史陳鼎領頭,前往淮安府徹查此案,少府、大理寺各有官員隨行陪同。

這一趟,少府來的只是郎中,刑部和都察院來的都是二三把手這樣的人,就是上面故意安排,不能讓少府的人官位過高,否則離京之後查案都有不便。

但也不能不來人,萬一下面的人不識好歹,覺得你非他上司,無權管轄,那就鬧出笑話來了。

也因為上面‘來勢洶洶’,淮安府和少府的上下官員都異常緊張。

好在面對這種情形,大小官員也都有點兒經驗,他們招呼早已打下去,各縣鄉宗族各自負責,務必看住平日裡不甚老實的那些刺頭,實在不行就把人給暫時抓起來。

縣城裡的百姓也是一樣,自古民不與官鬥,老百姓也都知道父母官才是最緊要的,皇帝?

哪個他媽的見過皇帝。

而且以往不是沒有過告官的,等到京師裡的人一走,倒黴也就開始了。

這可不是你衝過去,空口白牙說某某某幹過這些壞事就有用的。人家可以矢口否認,若是沒有證據,就是汙衊朝廷命官,這個罪名殺頭足夠了。

除此之外,知府田若富派出人手裡外監視欽差行程。

欽差今天入境,他最多晚上就會知曉。

劉春與謝光爕等一眾官員,都是按照正常的路子抵達,計算好了時間,田若富便率隊迎接欽差。

晚上還要有迎接的晚宴。

京裡的、地方的、少府的……要有大小三十名官員,坐了整整三桌。

但酒過三巡之後,右副都御史謝光爕首先就開始提出疑惑了。

“怎麼剛剛敬酒之人中沒有山陽知縣張璁?”

邊上的刑部侍郎也點點頭,他們二人早已合計過。

那封奏疏既是張璁所上,他便是此案的關鍵人物。

若是他聰明一些,在上奏之前就已經蒐集證據,那事情倒還簡單了。若不是這樣,就要麻煩一些仔細的梳理這案子的案情。

可沒這麼個人,多少還是出乎兩人的意料。

謝光燮一句話問出口,三張酒桌上的人都有些沉默了。

有人低頭,掩飾住表情。

有人裝醉眯著眼睛傻笑。

最好是此事都與自己無關。

田若富也不算沒有準備,但是這好酒好菜都招呼了,當面提出來有些……

他看了一眼閆理文,閆理文則向此次下來的少府郎中祝衛春投去救助的目光。

然而祝衛春就是裝醉之人,根本鳥都不鳥他。

這樣,時間就過去了十秒多鍾,雖然不長,但一直沒人說話,著實怪異。

謝光燮也有不滿,“是本官講話有口音?還是你們都喝醉了?山陽縣知縣張璁,現在人在何處?!”

“這個……還請欽差恕罪,”田若富端了酒杯起身媚笑,“聽下官解釋解釋。山陽知縣張璁此人孤僻古怪,自視甚高,難與同僚融洽相處,更沒有人願意與之有所瓜葛。再有,下官還要向欽差請一個御下不嚴之罪。前日下官清點山陽縣預備倉儲糧,竟發現一萬兩千石的糧食竟少去一半,只餘五千八百石。”

“倉廒儲糧,人命關天,萬一遭遇災禍,便是百姓最後的口糧。正德元年,陛下就曾派閣老巡視兩京一十三省。既為父母官,是千不敢萬不敢在儲糧之上出現差錯。下官問及所缺六千二百石糧食去了何處,張璁反汙下官,說是下官令其借給了清江浦縣!”

清江浦縣的知縣今日也來了,他馬上配合說:“此事下官可以作證,根本沒有借糧之事。”

“當真沒有嘛?”刑部侍郎劉春覺得有些可疑,“光天化日的,他一個知縣要以莫須有的事情扣在你知府頭上?這事豈非不合常理?”

田若富心裡一個咯噔,他不怕正常的查,但如果上面的人預設了某種結果,一定要揪住他,這就麻煩了。

天下官員,有幾個盯上他查,還查不出問題的?

大部分還是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差不多就算了。

好在清江浦的知縣還算鎮定,他回道:“山陽縣與清江浦縣同處淮河南岸,若是發水則一道發水,若是遇旱,也不會只旱一地,兩縣地理民情大同小異,往年賑災之時,所消耗的糧食也差不多。山陽縣有餘糧,則清江浦縣也有,決計不會有清江浦縣缺糧,而要山陽縣借糧之事。下官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清江浦缺糧之時,山陽縣必定也無糧可借!”

這話擲地有聲,就是劉春也不好再講什麼。

主要倉廒儲糧之事的確敏感。

不說張璁是不是真的吞了儲糧,

主要他們都是初來乍到,這裡面的情形也不清楚,也許張璁吞了、也許沒吞,關鍵是要有足夠的證據,否則他們雖為上差,也不能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去替人強出頭。

這是‘會做官’的人的本領,就是在情形未明之時,不要輕易暴露立場。

張璁此人,他們又不認得,你非說田若富的話有問題,那要是張璁真的吞了儲糧呢?

這種事誰也不敢保證。

謝光燮和劉春自然都‘會做官’,不管如何,先將情況瞭解了清楚,這才是首要的。

氣氛又沉默了下去,田若富有幾分安心湧上心頭,他大概也能摸得透這些欽差的心思。

但下一秒卻有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出現。

“若真有此等案子,那倒要仔細的查究清楚,田知府,這個山陽知縣你提審了沒有?”

田若富心中不快,好在還有急智,“知道上差要來,為避嫌,下官還未提審,一切聽欽差指示。”

開口說話的乃是御史陳鼎。

他向謝、劉二人請令,

“謝副憲、劉侍郎,既然如此,不如先行提審張璁。”

劉春本就覺得裡面有貓膩,哪有這麼巧的事情,這麼人在這個節骨眼就犯了事了,而且他是刑部侍郎,一些辦案經驗還是有的,比如說,不能聽信一面之詞。

“本官以為可以。”

謝光燮也沒什麼意見。

如此,陳鼎胸有成竹般的坐了下來。

之後的宴席並未有其他波折,不管如何,田若富還是將這幾名欽差當做爺爺一般伺候,一些孝敬也都不在話下。

這與辦不辦案無關,官場之上相互都要有這一套。否則僅靠幾兩俸銀能養活誰啊?

退去之後,

田若富與閆理文發了一通脾氣,這個事是因少府而起,少府的人不能弄得和自己毫無關係一樣。

閆理文自然也知道事情要緊,所以趁著夜色去找了少府郎中祝衛春。

結果祝衛春就三個字,

“不要管。”

閆理文聽得都懵了,他也算心腹之人,所以壯著膽子說:“下官不解,還請示下。”

祝衛春不慌不忙的,捋著鬍鬚說,

“這件事關乎到上面。少府及南北直隸之路歸得是王鏊王閣老,你以為他為何要查?”

“為何?”

“不管出了什麼事,自查總是好的。查出我、查出你,把我們拿了,交差了事,上面的人就可以安然無恙。但……”

這個‘但’字他加重了語氣,“正是因為要自救,所以才有人不讓其自救。”

“祝郎中的意思,難道是……另一個王閣老?!”

“若不能傷筋動骨,那麼便不要有所動作。”

“可查不出事,刑部這些人又能如何交代?”

“辦案不力、受人矇騙而已。陛下又能有多重的責罰?但修路的事萬一出了大簍子,這個責任,可不容易逃掉。所以你不必管這些刑部或是都察院的人如何查,關鍵是要看他的案卷之上怎麼寫。寫重了,小王閣老那一關,他們就過不去。”

“祝郎中……下官還是不能安心,為何祝郎中,敢如此確定?”

祝衛春臉色一冷,“京裡的那潭水,深的很。你還是少問為妙。這次的事,你也瞧清楚了,你我之輩,想要靠著誰都是無用的。上面的人說犧牲誰就犧牲誰。所以關鍵在於不要出事。你以為現在是什麼光景?做什麼事還能任你施為?眼下的朝局,你出了大事,誰能保得住你?這次的事情或許還有救,但絕不準有下次!”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閆理文又是諂媚、又是覺得心安了些,這幾句罵,反而罵得他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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