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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幾個難熬的夜晚過去,時間已經接近十一月中旬,天氣仍然如常,京中各處似乎也顯平靜,然而在這份平靜之中,楊府搖搖欲墜在京中已是人所共見。
所謂破鼓萬人捶,牆倒眾人推。
當初皇帝已經同意了他的致仕,雖然最後留任留的多少有些奇怪,但天子這個決心是下了的。
皇帝與內閣首揆之間的關係是千萬不能有裂縫的,一旦有了,就一定會有野心之輩想要利用。
這都不關張璁的事了,現在想要楊一清出事的人多的是。
南京城,李府。
北邊的事兒今兒剛剛傳開,官府中人大多都覺不可思議,甚至還有的覺得是謠言。
但應天巡撫荊少奎還是信的,他曾聽皇帝說起過士紳除優之事。
因覺事關重大,所以立馬前往李府。
李東陽早已老邁到不能下床,只是養在床上,每日靠幾口稀食和一些人參湯吊命。
他眼袋重,上眼皮又耷拉下下來,白色的眉毛更長,給人一種眼睛一直閉著的感覺。
“近十年來不是沒有人彈劾過楊一清,不過自希賢公與老夫之後,都沒有人成功,可知這是為何?”
“請老閣老賜教。”
“因為不合聖意。”
老人家短短的六個字,似乎道盡了朝堂之事。
李東陽長長的呼吸一下,然後繼續說:“許多人鸚鵡學舌,總喜歡說皇上過於苛責,但實際上,皇上乃寬厚之君,而且是堪比宋仁宗的寬厚之君,宋仁宗不過小恩小惠,但我大明皇上乃是示寬仁於天下,若不是心懷大仁大德,又怎會將黎民百姓都放在心中?”
“老閣老,這與不合聖意四字有何關係?”
“正因為皇上的寬仁,所以只是微小過錯是不會讓皇上下決心撤換閣老的。皇上,只會在真正的大事面前做這樣的決定。平常時候,朝政平穩為最大,楊一清縱使有不當之處,皇上也會略過不論。”
“這麼說來,楊應寧這一次是走到頭了。”荊少奎聽得明白了,他拱手行禮,“多謝老閣老賜教。”
李東陽的眼皮子動了動,他將視線落在此人臉上。
本來想說些什麼,但後面還是忍住了,只講,“不必客氣。”
李兆蕃在送走荊少奎之後又回頭。
“想來他是回去寫彈劾楊閣老的奏疏去了。爹,楊閣老是不是真的在劫難逃了?”
“只要他不做絕,皇上也不會做絕。為父剛剛說皇上寬仁是有兩層意思,所以他若聰明就不該彈劾的過於重。”
李兆蕃不解,“那……父親為何不名言?”
“看看此人是何心性。”
李兆蕃感動。
他覺得他父親肯定是不用了,本身已經病入膏肓,不管荊少奎是什麼心性和他也沒什麼關係,大概還是在為他考慮吧。
“孩兒多謝父親。”
哪想到李東陽直接說:“莫要誤會,不是為了你,是為了陛下。陛下將南京守備和應天巡撫這樣的重職相托,自然需要更看清楚這個人。”
李兆蕃:“……”
原來是這樣。
荊少奎是和皇帝明過心跡的人,他一定要協助天子做好士紳除優這件事。
也是因為那樣才得以升此高位。
若是在這個鬥爭的時候不表現表現,將來怕是要被皇帝記住。
因而從李府回去以後,立馬開始擬疏。
沒別的,彈劾楊一清和毛紀等人的霸臣行為。
從京中到地方,從督撫要員到科道言官,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上奏疏反對楊一清。
這種情況下,終局肯定是不遠了。
當然,士紳除優這件事本身是有很多人反對的,所以痛罵張璁的人同樣不少。
不過大勢難違。
楊府。
“閣老。”
王鏊站在門口呼喚。
“是濟之啊。進來吧。”
王鏊仔細看了一下楊一清的狀態,“閣老,又是一夜未眠麼?”
“在……想濟之的話。”
“下官這點水平,能有什麼值得想。”
楊一清轉身看了一眼王鏊,他忽然有些羨慕起來,“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句話還真是不錯。濟之天生被人認為重義輕利,加之你鮮少與人相爭,到最後竟可以出淤泥而不染,這看似簡單,實則不易,讓人神往。”
王鏊說:“幾日以前,閣老也是這樣。幾日以後,說不準下官也會和閣老今日一樣。”
這話有些意思。
楊一清聽來聽去的,其實也聽明白了。
就是一切,都超脫不了皇上的手掌心,看皇帝最後會如何對你罷了。
“皇上那邊……”
“下官遞了條子了,皇上不見。”
“像王時維那樣忽然病重,有時候也挺好,免得連晚節都保不住,更好過現在被人說是霸臣。”
楊一清知道,再拖下去他就會顯得貪戀權位。
就是這樣嘛,皇帝給你氣得深藏於宮,這個時候你該趕緊認錯,不要為了自己那點東西死撐著。
但想了一夜他明白過來了,什麼叫以皇帝滿意的方式致仕?
就是要把體面留給皇上。
但是如果按照皇帝心意,那他不僅是丟官,那基本是身敗名裂了。
這一夜他未能突破這個心障。
所以他的案桌之上放了一本辭呈。
“濟之,將來有日,你代老夫將這封奏疏轉交於聖上吧。”
王鏊面色一變,“閣老此話何意?事情尚有轉機,可不能在此時走了極端啊!”
“陛下躲避臣子,毛紀被抓入獄,我堂堂皇明,有此等局勢皆因我一人而起,我若死,便什麼事都不會有了。”
“閣老!”
正說著,府裡下人在門口稟報,“老爺,宮裡來人了。”
兩個老人家面色當即一變。
來人確是宮裡的內侍,而且特意是挑選的晚上時分。
尤址沒想到王鏊也在。
“公公!”王鏊像見到救命稻草一樣,“公公深夜造訪,可是帶來了陛下的旨意?”
“陛下不知道咱家來找楊閣老。”
他們兩人又都意外起來。
緊接著看到尤址袖口之中一晃,顯現出一罈酒。
“雖然沒有聖上的旨意,但咱家來都來了,而且還自備酒水,楊閣老你該不會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吧?”
按道理來說,他這種人本不屑於和宮裡的太監有過多交集。
但值此關鍵時刻,尤址又是唯一一次造訪,所以還是該見見。
“公公請。”楊一清這邊說著,又吩咐下來,“去拿三個酒盅。”
“是。”
一張八仙桌,兩盞小燭火,三個白髮人。
門關上以後這裡便只剩他們了。
尤址咕咚咕咚的倒上酒。
“楊閣老,這幾日來京裡大大小小彈劾你的官員,不在少數吧?”
楊一清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什麼目的,總該不是為了幫他出主意來的吧,而且上來就是一句問話,似乎要墮他的名頭,“當內閣首揆十年,不是今天被人彈劾,就是明天被人彈劾,這本是尋常。再說,這總歸是皇上一句話。還是尤公公想說,本官已時日無多?”
在大臣看來,皇帝身邊的太監的話意就是皇帝的話意。
這也是尤址一直以來的生存方式。
所以他這一句是反問尤址皇帝的意思,同是也是小小的頂他一句。
因為他斷定尤址,不敢講。
果然,
尤址立馬笑了起來,“咱家一介內侍,如何說得了當朝的閣老?也怪咱家嘴笨,讓楊閣老誤會了。咱家的意思是,楊閣老得為今日這局面想想法子,不能總也這樣僵下去。不說皇上,就是咱家看著也難受啊。”
王鏊道:“公公此話有理,本來老夫也是與閣老在商議此事。但現在皇上鐵了心不見我等,這該如何是好?”
“皇上為何不見你們?並非皇上生氣,而是因為皇上自己覺得自己做不了主,於是乾脆便不做主。可你我都知道,大明的家還是要皇上來當。楊閣老又豈能真的便拋開陛下,獨自拿主意?所以說,這樁事有個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閣老順了皇上的意思,以內閣的名義下一個天下清田令,再向皇上上一封請罪疏,想來再請皇上出山不難。”
不等楊一清搖頭,王鏊便先講了,“公公,事情不能這樣辦。”
尤址像是完全預料到一樣,“那就只能請閣老離開京師,但不離開朝堂了。”
這句話現在是好理解了。
就像當初劉健、李東陽一樣。
離開京師,便是丟掉閣老之位。
不離開朝堂,就是仍然保留一點位置。
前者是要掃除皇帝繼續行事的障礙,後者則是要保有皇帝清名,就是即便你犯了錯,但我考慮你立下的功勞不重處你,而且仍然認可你的能力和品德,繼續對你委以重任。
“楊某老朽之身,能去往何處呢?”
“閣老從西北來,自然也可回西北去。在那裡,清丈田畝、士紳除優不必動刀殺人。”
“新疆。”
“如何?”
周尚文打下的疆土,原來都沒幾個漢人,自然也就不存在士紳,還的確不必動刀殺人。
但楊一清不確定,“尤公公當真可以決定督撫大員之任?”
他這句話是要試探,他覺得尤址雖然嘴巴上說不是皇帝的旨意讓他來的,但那應當是假話。
尤址則不動聲色,“司禮監總是能說上話的。只要閣老同意。”
“新疆已經有靖虜侯了。”
“靖虜侯善於戰陣,在築城、整備方面當然不如當年的三邊總督。西域疆土歷來被視為漢家王朝興盛的標誌,蒼茫大漠也是歷代文人武將魂牽夢繞之地,閣老在那裡若是能留下業績,一樣是青史留名,一樣是萬世稱頌。”
“那毛紀呢?”
“毛尚書?等他捱了板子,看看是不是能有些改變,到時再說。”尤址說到這裡又加一句,“閣老,各人自有各人福啊。”
那意思,你別特麼管太多了。
王鏊聽下來其實也覺得是皇帝的意思,否則尤址憑什麼和當朝大員商議這麼重大的事情?
說完了得算話才行,要是不算話,將來被捅出去讓皇帝知曉,這事情可不小。
再說了,他今天處處考慮皇上、考慮朝堂、還考慮楊一清,那麼他的利益在何處呢?不合常理。
繼而可以確認,就是皇帝派他來的。
他不願講,或許是有特別的理由,或許就是皇帝交代的,但總之是錯不了。
楊一清那邊,他一時無言,看起來糾結於這個結果。
“楊閣老?”
“喔。”楊一清回過神來,他說:“身為臣子,自然是聽旨而行。皇上當初就可以一道聖旨,將楊一清調至新疆,又何必如此麻煩。”
“楊閣老若是能和皇上同向而行,那就更不必這樣麻煩了。”
所以說這個時候講當初是沒什麼意思的。
他就不好講,你閒得沒事非要給自己惹一個霸臣之名,這下舒服了?
“楊閣老,今夜咱家就是這些話,要是楊閣老覺得咱家說的還行,那您點個頭,咱家就奔著這個道兒走,總歸不能這麼繼續折騰下去。皇上與您,總得一個先低頭。而皇上……那是皇上,爭起來,閣老難道還想皇上先低頭?”
“那自然是不敢。”
王鏊也覺得這樣算是最好的解決了,雖然說在轉任他為新疆總督之前,聖旨上肯定寫下一大段他如何如何霸道的話,但就像尤址所說。
你不低頭,難道要皇帝向你低頭?
“楊閣老,下官倒是覺得不錯。劉希賢在山東是美名傳於天下,將來有日,新疆也定然處處留有楊閣老的美談。再說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筆下的那種塞外風光別有一番意境,如何能不好?”
楊一清本是想求死,沒想到皇帝竟然不讓他死,再說有前例在前,他跟著去走似乎也沒什麼,最終他抬了抬手,“那就一切有勞尤公公。”
“好。”尤址大喜,總算是辦好一樁差使,“那咱家這就回宮,楊閣老可以收拾收拾。還有一節,閣老要注意。”
“公公請說。”
“咱家自然相信閣老與毛紀沒有相互配合,但陛下最忌官官相護,毛尚書的事閣老不要再講了。如果真的是為了毛尚書好的話。”
兩人將這個太監送走,相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裡在想些什麼:就是皇上派來的。
在這件事情上,皇帝始終光榮正確,最後拿掉了他的首揆,反而還盡顯仁義,楊一清明白,這就是王鏊說的,得按皇帝滿意的方式來。
而且最後的提醒也是,他不為毛紀求情自然就是無情無義。
反正這清名,他就是要不得。
“閣老在想什麼?”王鏊問。
楊一清眼神幽幽的說:“今日老夫離去,並非終局。張秉用是心胸狹窄、難以容人之人,這次這麼多人為了老夫開罪於他,將來他一朝得勢,必然會不擇手段,藉機報復。濟之,你得小心。”
“閣老不是說了夫唯不爭的話?”
“但有些人,你在他前面便算是與他相爭。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像老夫這樣待你的。”
王鏊笑了笑,“閣老確有容人之量,可稱國之柱石。所以陛下是為了做事,卻不是為了針對閣老。老夫心想,陛下並不會特別氣憤於你反對士紳除優,畢竟陛下自己也知道此事事關重大,更是早在江南便已開始鋪墊,但陛下一定很氣憤於閣老與毛紀那番奏對。皇上是爭了清名,但皇上從來沒有對不起閣老。閣老保重,下官先行告退。”
他這番話說得倒是瀟灑,但是說得楊一清懵掉了。
皇上從來沒有對不起閣老……其實還有下半句,閣老真的沒有一點對不起皇上嗎?
楊一清忽然開始心痛起來,到最後的最後,皇帝沒有選擇殺他,也沒有選擇將他關起來。
這一夜,
尤址還去了大牢裡看毛紀。
問了幾句,仍然出言不遜。
尤址也不免生氣,臨走前說了句殺人誅心的話,“楊一清至少是柱國之臣,幾十年來為社稷、為百姓嘔心瀝血,你又做了幾樁事?”
這傢伙屢屢犯上,自以為是剛正,但過了頭就沒意思了。
這和劉健、李東陽那會兒不同,出了這麼大事,都走脫那也不成。畢竟,兩個都饒就是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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