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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陽炙烤著大地,遠處的海平線在高溫下跳動著,與天空幾乎融成了一色。

已經出春,本就燥熱。

更何況此時洄水灣連天的殘存烈火還在持續地焚燒。

幾乎整個洄水灣都被暗色的火光覆蓋了大半,官兵們連夜深挖出來的防火溝如同一條醜陋的蟒蛇一樣,將焦炭與黑紅色火星的洄水灣盤旋其中,防止火勢進一步的擴散。

沒有人靠近,沒有人敢靠近。

即便那些沒有火勢的地方也沒有半個人煙,以洄水灣為中心,輻射出去接連七八里地的範圍內,都籠罩在熾熱的高溫之下,了無人煙。

除了一個身影。

楊楚然步伐緩慢地在防火溝之外的民宅街巷裡走著,她的右手百無聊賴地扶過一根接一根被空氣烤的乾燥而粗糙的房屋木樁,左手則託著自己那柄合二為一的長槍,槍尖時不時地在石地面上拖行出丁當的響聲。

她顯然有心事,顯然要做一個極為重要的決定。

繞過一處無人的房屋,一個略有些富態的男人身影出現在她的面前。

“姓韓的要出宮了。”

是楊發財的聲音。

楊楚然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向天空。

“那,他是要閉著眼睛回泗楊,還是要睜開眼睛看看海州?”

“他要到洄水灣來。”

楊發財的話剛說完,楊楚然握著槍柄的手一下子更用力了一些,連骨節都顯得發白。

她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驚部當然不是眼盲耳聾的殘廢,她清楚國法司與國兵司都已經開往海州。

韓東文踏出離宮,又不是返回泗楊,就等於揭開了驚部與泗蒙之間僅存的遮羞布。

她和自己這位叔叔推演過不知道多少次,也早已經忘記了第一次想到反叛這兩個字時候的沉重。

但現在真的走到了這一步,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槍。

“安排好了?”楊楚然問。

楊發財點了點頭,眉皺的很緊。

“驚部百騎將之下的軍士已經全部卸兵,大旗門裡的弟子,信得過的都已經安排妥當,海州其餘宗門,都只等大旗門的令號。”

他撫摸著自己手上粗大的玉石扳指,唇邊的橫肉抽動了一下,顯然已經咬緊了牙齒。

原本一些都已經被安排的很好,血港第一次羊攻,驚部成功地守下,讓其他人無法再置喙此處,等到血港大帝親自出手,裡應外合直接將整個海州都拿下。

然而這次羊攻生變,非但海州的歸屬及及可危,就連大旗門和血港之間的關係都已經變得有些撲朔迷離。

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姓韓的突然要出宮。

“他能有這麼聰明?”

楊楚然深吸了一口氣,“就算有這些宗門,就算驚部有人,大旗門有人,咱們原本的退路是血港,現在血港沒有訊息,若是那個沛蒼不幫我們,對抗泗蒙豈不就是以卵擊石?”

以一個州,對抗一國,本就是以卵擊石。

所以驚部一定需要血港的支援,一定需要血港大帝的幫助。

他們一定要將這一切升級成國與國的爭鬥,所以他們一定要拿出血港大帝感興趣的東西。

所以,楊發財在這裡和楊楚然見了面。

“已經出了離宮,由休部的人保護著,下面的那些蝦兵蟹將不用管,只有一個李宰。”

楊發財說話的語速很快,像是已經沒有空閒再耽誤時間。

“江寧蘊呢?就算是法司的總司,這種事情她總不可能不管。”

楊楚然立起了手中的槍,目光掃向閃爍著寒光的槍尖。

“她不會出手,她如果出手了,也讓我來對付。”

楊發財雙袖合攏抱在身前,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他這幅神態,一點都不像是一個剛剛說出口要對付一位總司的人。

——————————

那規模碩大的龍輦沒有駛出離宮。

休部只不過是清開了街道,留出了足夠安全、足夠通行的通途。

人山人海。

即便是巨大的災難過後,一睹真龍天子面目的名頭還是足夠讓最為疲憊的人衝到擁擠的街頭,在烈日下恭敬地遠離,然後俯身在地。

這樣是為了什麼?

是否與天子距離更近,就能夠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好處,是否和尊貴之人呼吸同樣的空氣,自己也能變得名貴起來?

當然不可能,這是每個人都想得通的道理,但仍舊是有人這樣做。

華蓋傘下,韓東文做著一件從來沒人想得到他會做的事情。

走路。

他在街道上,用自己的腳一步一步踩著地上的磚,感受著從腳底傳來的越來越熾熱的溫度。

李宰跟在他的身後,前後是最低限度的休部士兵,小紅豆跟在他的身側,搖扇。

“殿下,臣還是覺得應當乘……”

李宰附身過來,已經不知道第幾次提出安全上的考慮,韓東文卻仍舊搖頭。

“傘,撤了。”

他抬手指了指頭頂。

身後持傘的休部官兵對望了兩眼,不動聲色地後退。

毒辣的陽光灑在了韓東文的身上。

他站在原地,環顧著四周。

這裡是見海城的中城道,是一城之中最為重要也最為尊貴的主幹道。

街道當中自然已經清開,兩側是驚部的官兵站成的人肉崗哨,再兩側,是匍匐在地上的人山人海。

王的出行,本應當是莊嚴的,肅穆的。

就如同當初在白蘭山、在值歲請仙典時候那樣,被精心挑選的百姓隔著遙遠的距離瞻仰。

他們距離韓東文從未如此的近過。

韓東文環顧著四周,看到的是一片又一片被太陽炙烤著的後背。

李宰已經同他談過許多次,驚部已經被逼上絕路,人群當中隨時可能有刺客。

韓東文的回答是,什麼樣的刺客能突破李宰?

答桉就是楊楚然,和楊發財。

“那他們會躲在人群裡嗎?”

彼時韓東文這樣問完李宰,隨後便邁步踏出了離宮。

雖然如此,李宰的手仍舊握在了茯苓刺的劍柄上。

他想過太多次,殿下已經撕破了最後一層布,如果自己是楊楚然,要如何起反?

無論怎麼想,都只有一種方法——以最快的速度擒住殿下,作為籌碼,換回血港支援,直接強行開啟血港與泗蒙之間的全面戰爭。

他們已是反賊,唯一的活路就只能是江山易主!

這一切本不應該來的這麼快,泗蒙應當孤立無援,失去諸國的相助,尤其是最有可能左右戰局的奧利瑪,應當已經和泗蒙勢同水火。

即便不如此,海州也應該被更完美地守住,三司也應該更艱難地介入海州,在泗蒙繁雜冗長的官場拉鋸當中,驚部在海州的地位應該得到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鞏固。

即便不如此,韓東文也本應該掩耳盜鈴一般回到泗楊,讓驚部和三司在海州僵持,隨後等待大旗門與血港的謀劃定好,裡應外合地打入海州。

到底是從哪裡,從什麼地方開始出了問題?

楊楚然站在這條淨空大道的遠處,看向韓東文的方向。

他不過就是一個人而已,周圍跪拜的百姓若是站起來,與他想必也是同一般高,離得再遠一些便分辨不出區別來。

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出了問題?

從洄水灣之戰,血港那個該死的准將突然發瘋?

不對,還要更早。

從血港那邊忽然說材料被帶回了泗蒙,從那個楊開該死的私生子混入了鏢局?

不對,不對。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御駕駛入海州港,代替姓韓的走下熾紅毯席的文官和侍女,還有那頂自己安排去迎接他們的銀盔。

是從那時起?

楊楚然嚥了口唾沫,將一頂一模一樣的銀盔戴在頭上,最後一次朗聲念出了自己在泗蒙的軍職。

“國兵司驚部部尉楊楚然,恭迎殿下!”

她的聲音迴盪在正午的半空,並未屈膝,而是就那麼站在大道的另一頭。

韓東文望向她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睛。

自己出宮,驚部必反。

但他仍舊以自己為質,搶先了這一步,只因為初號機從古雅那裡知道了,血港大帝還未能夠完整地踏上神階。

以及,那作為降物的真品重陽冠,仍舊遺落在洄水灣火場的某處。

她會如何舉起叛旗?

就這麼衝過來刺殺自己,還是有著其他的佈置?

“殿下,國法總司大人還未趕到。”一旁的李宰忽然低聲開了口。

韓東文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江寧蘊確實不在此處,是她之後會來,還是她仍舊有所保留,作壁上觀?

局勢已經無比的清晰,江寧蘊沒有任何理由承受韓東文駕崩、局勢重新混亂的風險——除非有人攔住了她。

驚部之中,還有人能攔住國法總司江寧蘊?

這樣的想法掠過韓東文的腦海,他嚥了口唾沫,想要如同往常一般說平身,卻發現楊楚然並沒有跪下。

“冬——!”

一聲尖銳的巨響自東北方響起,那裡幾乎是整個見海城的另一邊。

隔著如此之遠的距離,卻仍舊震耳欲聾。

跪在地上的人群因為這一聲巨響而哄亂了起來,開始有人抬頭,開始有人吵嚷。

“昏君——!”

韓東文還沒有想明白那一聲巨響是因為什麼,就聽見人潮中忽然傳出瞭如此的叫嚷。

如同安排好的一樣,密密麻麻的人聲開始此起彼伏。

“昏君——!”

“躲在宮裡花天酒地的東西!”

人群開始叫嚷,開始吵鬧。

“殿下小心!”

遠處的楊楚然高呼一聲,欺身向前。

好一副十萬火急,忠臣救主的情景。

韓東文微微側過頭,用胸有成竹的語氣朝著李宰說道:

“你看我就說,是以民為質扇風點火,救駕的時候下手那一套,我賭贏了。”

李宰把茯苓刺抽出一寸,苦笑了一下:

“行,欠殿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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