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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人都吃了一驚,皇后忙令宮婢拿手巾來,將褚妙拂那不合時宜的咳嗽壓制了下去。
何夫人身邊的女郎此刻卻漲紅了臉,別人不知道褚妙拂為什麼失態,她心裡卻一清二楚。
還是因為她的名字。
早前她還小,很得意於自己的小字裡帶著個鐺字,就像春日簷下懸掛的小風鈴,叮叮噹噹聲線悅耳,這個名字必是個可愛的名字。但是及到長大一點,漸漸發現有謬誤,既然叫“鐺”,何必加個“銀”字。千珍萬愛的兩個字,合在一起就偏頗了,端穩的君子或者不會作他想,但遇上褚妙拂這樣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必定會成為她的笑柄。
這種難堪,若換做平時也就算了,結果偏是現在,在小馮翊王面前。褚妙拂的這種反應無異於狠狠打了她的臉,讓她如墜冰窖,如坐針氈。只恨找不到個地洞鑽下去,早知如此,今天就不露這個面,不來自取其辱了。
何夫人見狀,心下老大的不歡喜,又不能詰問,便蹙眉笑著問:“褚娘子何故在陛下面前失態至此啊!難道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了,如此忍俊不禁,那何不說出來,讓大家高興高興。”
褚妙拂自知理虧,擺手不迭,“不、不……沒什麼趣事,只是嗆了一下。”
皇后這廂呢,可說很不稱意,覷覷陛下臉色,雖然沒有看出明顯的不悅,但眼底有了雲翳,總是不太好。
正因為這一咳,咳在了人家自報家門之後,起先大家還不曾在意,但被她這麼一提點,紛紛去留意人家的名字……一個閨閣女郎,好端端怎麼往那種齷齪字眼上想,皇后作為長姐,實在覺得很是掃臉。
白銀鐺羞愧難當,起身向聖上褔了福,“妾偶有不適,就先告退了。”
聖上剛要開口,卻被何夫人抬手攔住了,只聽何夫人云淡風輕道:“做什麼要走?難得小馮翊王在,彼此熟悉熟悉,日後也好來往。”
這種尷尬場面,連神域都始料未及,他原本只想讓何夫人摻和進來,兩邊拉鋸,親事至少暫且不好定下。可沒想到矛盾來得如此迅猛,不需要他左右搖擺,看樣子都成不了了。
垂下眼,暗暗嘆口氣,這氣是嘆給聖上和皇后聽的。然後很快又振作起精神,笑著向上舉起杯盞,“多謝陛下與皇后殿下設宴,讓臣有幸結識何夫人與兩位小娘子,我敬諸位一杯。”
大家忙打著哈哈共飲了,但願這令人侷促的氣氛能快快過去。
神域為了避免又往親事上扯,自然要找些話說,沉吟了下,向上道:“臣近日,一直在為度支署的公賬犯難,自上任尚書調職之後,遺留下的幾處虧空總是無法拉平,趁著今日有機會,想向陛下討教。”
聖上瞥了皇后一眼,這可好,相親宴,直接變成了燒尾宴,不去談論年輕男女般配不般配,竟要談論公事了。可見這兩位都不合小馮翊王的心意,這也難怪,上來便出洋相,原本最有勝算的皇后堂妹,就這樣毫無懸念地出局了。
度支署掌管著全國上下的財政收支,況且小馮翊王又任職不久,果真向聖上討教,作為堂兄還真無法推脫。聖上只得含含糊糊先與他周旋幾句,然後嘗試將話題拉入正軌。雖然後來各自都極力想挽回顏面,但不知怎麼,總是差點意思,最後這場宴席就那麼不鹹不淡地結束了。
返回含章殿,皇后把這個不成器的堂妹臭罵了一頓,“你是怎麼回事,縱是再好笑,也不能當著陛下的面失態,讓小馮翊王覺得咱們褚家女郎無狀,讓何氏逮住機會,在背後說咱們的閒話。”
褚妙拂卻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處,鼓著腮幫子道:“這能怪我嗎,錯在她的父母,做什麼要取這樣的名字!我先前聽何夫人一本正經介紹,滿以為是什麼高深的名字,結果她把那三個字說出來,我就忍不住了。難怪阿姐說何氏祖上是屠戶出身,肚子裡沒有半分學問,取名哪能全照著詩文上,要是知道避諱諧音,也不會給女兒取名叫□□了。”
“還說!”皇后簡直頭痛至極,“這話該是你一個未出閣的女郎說的嗎?你就是連想都不該往那上頭想!這可好,讓陛下看輕,在小馮翊王面前出醜,你究竟想不想與人家結親了,到現在還在作這口舌之爭!”
說起結親,褚妙拂當然是想的,畢竟小馮翊王生得這麼好看,他的出現照耀了整個建康,至少讓全城貴女有了新的標準,不必在一幫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中打轉。可惜自己搞砸了,剛才的咳嗽,實在是顏面盡失,不用堂姐再形容,她就知道自己當時有多難看了。
“怎麼辦?”她牽了皇后的手道,“阿姐,你再替我想想辦法吧,我除了他,不嫁別人。”
皇后皺著眉橫了她一眼,“他要是個尋常的官員,別說你咳嗽,任你怎麼樣都沒關係。可人家是王侯,是皇伯魏王的血胤,他若看不上你,你讓我想什麼辦法,難道還能捆綁他與你成親嗎!”
褚妙拂“啊”了聲,實在覺得難以接受,“只因為我咳嗽了一下,事情就不能成了?”
皇后也不願意與她糾纏,蹙眉道:“算了算了,我先讓人送你回去,過後再替你想辦法。”
喚了宮人來,連夜把她送回了橫塘褚宅。這件事終究讓皇后犯難,長御服侍皇后就寢時,就聽皇后一直自言自語:“不成啊、不成……”
孫長御是皇后進宮時帶進宮來的陪嫁,能急主人之所急,見皇后彷徨,頓住了手上摘帳的動作仔細思量,“原本七娘子是最好的人選,與殿下最親厚,將來的孩子也誠如殿下親生的一樣。如今眼看不能成,須得另找一個殿下信得過的,總比讓人捷足先登了強。”
皇后苦惱地揉了揉太陽穴,“家裡原就男多女少,只剩她一個未出閣的。下輩的又還小,總不能配個十二三歲的,那要等到幾時!”
孫長御把帳幔放下來,掖進涼簟下,忖了忖道:“大宗內找不到,殿下便往旁支想一想吧。姑太夫人家中,不是有位年紀正相仿的女郎嗎?”
皇后怔了下,恍然道:“正是,我怎麼忘了!只是她父親還在豫州,暫且不好商量。”
孫長御笑道:“這樣的好事,哪裡用得著專程找別駕,與她母親商量,難道還會不答應嗎?”
那倒是,若非七娘不成器,這種好事也不能旁落。皇后心裡忽地有了底,便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畢竟那位表妹雖見得不多,總算沾親,加上十八九歲的年紀,正可開枝散葉,只要兩個人成了親,至多不過明年吧,就會有好訊息。
***
仰頭看看月,今晚的月色真好,照得滿世界清輝如練。人在月下走著,白日的屋舍和道路呈現出另一種姿態,清冷、孤寂、宿命般的蒼涼。
道旁的一棵楊樹搖擺著,沙沙作響。月華落在樹頂上,枝葉也染上了一層銀光。間或傳來知了的鳴叫,浩浩蕩蕩席捲過來,伴著溝渠裡的蛙鳴,又組成了另一個鼎沸的夏夜。
策馬慢慢往城東走,返回清溪要經過東府城。建康的都城建造,與史上其他朝代不一樣,大城之中有眾多衛城圍繞,這些城中城內,住的都是京師鼎族,尤其東府城,是賜給廣平王的王城,廣平王的後裔們,都居住在這座內城裡。
但凡興盛之地,總有做買賣的小攤販,今夜雖然時候不早了,但街邊還有掌著燈的食肆茶寮。城裡那些有應酬的官員富戶們,並不忌憚天色早晚,搖搖擺擺從酒樓裡出來,沒有喝盡興的,換個地方可以繼續暢飲。
一群醉醺醺的人,最不好招惹,神域命隨行的人繞開走,卻不知為什麼,還是引發了莫名的衝突。
身後傳來叫囂,據說是因為擋了人的道,一個家僕被拖到一旁狠揍了一頓。長隨上來呈稟,神域心下不悅,勒著馬韁高坐在馬上,淡聲下令:“將打人的捆起來,送進官衙查辦。”
王侯出行,自有衛官護衛,一群人上去便要壓制,沒想到對面車內有個人出來,遙遙向神域拱起了手,揚聲道:“大王消消氣,都是自己人。”
神域望過去,那位自己人,原來是中都侯神鉞。自己回朝半年,與這位族兄不曾打過交道,其實因為承嗣的事,各自心裡都有盤算,因此雖然沾著親,平靜表象下,卻是暗潮洶湧。
翻身下馬,神域向中都侯還了一禮,“原來是阿兄,果真大水衝了龍王廟,我失禮了。”
要論輩分,中都侯和神域是同輩,但神鉞的年紀比之神域要大得多,精明世故的臉上,有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唇上那兩撇小鬍子卻留得有趣,便模糊了一眼望得見的侵略性,甚至衍生出一點老練又俏皮的錯覺。
既然論兄弟,那就不說見外的話了,中都侯道:“今日著實不好意思,我應廷尉的約,喝得晚了些,不曾想我的家僕不長眼,衝撞了你,還請看在他忠心護主的情面上,饒了他這回。”
然而所謂的忠心護主,只怕是先認出了他,有意給的下馬威吧!
不過不曾撕破臉,還得繼續粉飾太平,神域抬指擺了擺,示意衛官將人放了,復笑道:“既然阿兄求情,我哪有不賣情面的道理。不過是一場誤會,說開便沒什麼了。”
中都侯的笑容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既如此,那就謝過大王了。”說著在他肩上拍了拍,“自你回朝,咱們還不曾吃過酒,等過兩日得空,我一定下帖子宴請你,算是為今日的事賠罪。”
都是擅作表面文章的人,神域長袖也舞得好,“不過是兩家家僕起了點小爭執,哪裡犯得上阿兄設宴。小子受了傷,讓他自己買藥擦就是了,男子漢大丈夫,還挨不了兩拳嗎。”
這話說得中都侯放聲一笑,“很是很是,我看反正也不曾受什麼傷,一家人難道還要論個長短嗎。”邊說邊扶了扶額,“唉呀,喝得太多,人都糊塗了,得早些回去……我就不耽誤大王了,就此別過。”言罷瀟灑一拱手,返回車上去了。
神域笑意不減,看著馬車慢慢駛開,車輪向前一分,他的眉眼便下沉一分。
衛官憤憤不平,“就這樣讓他們走了嗎?”
神域長嘆,“我在建康城中勢單力孤,還能怎麼樣呢。”
見左右的人面面相覷,他淡笑了聲,抬手捂住胸口道:“我氣得心疼,得去看大夫。你們先回去吧,留下兩個護衛我就行了。”
於是捱了打的家僕隨眾走了,他自己拔轉馬頭去了查下巷。
命人上前敲門,訊息傳進去,救苦救難的女郎很快便跑了出來。
出門張望,沒看見人影,正疑惑,忽然發現他畏縮在抱柱下的一小片陰影裡,那模樣很可憐,像個被遺棄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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