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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屋裡走出來,有夜風緩緩流過,南弦深吸了口氣,看看天色,該回家了。

神域一直候在外面,見她出來忙迎了上去,追問:“阿姐,我阿翁與你說什麼了?”

那些話,也許只是病人一時的氣話,南弦說沒什麼,“病後難免會追憶往昔,唐公與我說起以前的事,很是令人感傷啊。小郎君幼時,他護著你,如今他病了,病中比尋常時候更易傷懷,小郎君得空便好好陪陪他吧,多開解開解他。人說醫病先醫心,若是心境開闊了,身上的病症也就慢慢減輕了。”

神域說是,“阿翁將我視如己出,盡心盡力栽培我,有他才有我的今日。阿姐放心,我自會好好孝敬他,讓他餘生不再擔驚受怕。”

南弦點了點頭,仰頭看月,“快子時了,我得回家了。”

神域萬萬分的抱歉,自責道:“我養成了個壞習慣,遇上什麼難事,頭一個便想到阿姐,連累阿姐為我奔忙,這麼晚還不曾歸家。”

南弦心想,酉正三刻不接診的老規矩,往後怕是守不成了。也罷,世上哪有大夫看時辰為人治病的,不都是急事上門,有求必應嗎。

因為先前的談話,自己與這頭又親近了幾分,人嘛,相處的次數多了,必會賣些情面,就像對待太常丞娘子她們一樣。何況因上一輩就有很深的交情,到了她這裡,也不能等閒視之,南弦頗為體諒地說:“我明白小郎君的意思,還是因為信得過我,才會一有變故就想到我。我呢,女子為人治病,其實多有限制,看得最多的是閨閣中的頭疼腦熱,沒有治過大病。這回遇上唐公這樣的病例,也給了我磨礪的機會,我非但不覺得麻煩,反倒要感謝你呢。”

神域聽了,似乎有些驚訝,微微張著口,那模樣有幾分呆怔與天真。

南弦一笑,抬了抬下頜,“安排個人送我回去吧。”

這種事,不用假他人之手,神域道:“阿姐是我接來的,理應由我送回去。”

他率先下了臺階,回身叮囑:“阿姐小心腳下。”

唉,其實是個很體貼的孩子啊,正因為身世坎坷,每一分對人的真誠,都讓人感到心疼。

南弦道好,跟隨他往門上去,途中聽他說起自己現在的忙處,說在度支署任度支尚書,監管國家財政事務,監督財政收支。

但凡和錢沾邊的事,大多令人不安,連自己的家都不好當,何論當皇帝的家。

南弦斟酌了下,雖然道理很淺顯,但就算自己多嘴吧,也要善意提醒一下,“小郎君職上多留心,遇事不能自己一個人拿主意。”

神域說好,踱著步子嘆了口氣,“度支署看似是個肥缺,實則兇險得很,稍有不慎就會被人參一本。我原本不想領受,但聖上召見,又親自委任,我不得已才接下的。”

南弦說:“既來之,則安之吧。聖上既然大費周章將你找回來,就算礙於宰執們的口眼,也不會將你怎麼樣的。”

說著到了門上,驚奇地發現張媽媽與蘇合竟在那裡候著,她“咦”了聲,“你們怎麼追來了?”

張媽媽與蘇合向小馮翊王行了禮,忙把南弦迎出來,張媽媽切切道:“娘子走得急,不曾帶上近身伺候的人,大晚上一人在外不方便,恰好蘇合認得來王府的路,婢子便與她一道來了。”說罷又問,“病患治好了嗎?”

南弦道:“暫時沒有大礙了。”

蘇合接過邊上婢女手裡的藥箱,挽了南弦的胳膊道:“那小娘子,咱們回家吧。”

神域看上去有點失望,但也只是一瞬,笑著說:“我原本要送阿姐回去的,既然貴府上有人來接,那就再派幾個人跟著,護送阿姐平安到家吧。”

南弦說不必,“送來送去,天都亮了,我們自己回去就行了。”

神域也不反駁,送南弦登上了馬車,偏頭向傖業使了個眼色。

傖業微微呵了呵腰,照例安排人左右護衛,神域站在階前目送馬車走遠,方踅身返回門內。

徑直去唐隋榻前侍奉湯藥,唐隋說:“我大好了,你不必在我這裡守著,快回去歇著吧。”

神域沒有挪動,接過婢女手裡的蒲扇慢慢替他扇風,一面道:“我不困,再陪阿翁一會兒。”

唐隋聽後阻止,“我不是說了嗎,以後不讓你叫我阿翁了,先馮翊王才是你阿翁。”

可神域卻並不應承,垂眼道:“阿翁永遠是我阿翁,您願意我認祖歸宗之後,反倒成了孤兒嗎?”

唐隋頓時一怔,細想也無奈,也只好由他去了,不過再三告誡,千萬不能在人前這樣稱呼。

他笑著應了,溫存道:“阿翁快睡吧,回頭我讓人送一架躺椅進來,今晚我住這裡。”

唐隋也睏倦了,點了點頭,便合上了眼。

第二日起身,天光已經大亮,神域去他病榻前觀望,見他還睡著,便悄然退了出來。

磨磨蹭蹭,直等到辰末方入宮,今日有度支署的朝議,他作為度支尚書並未出席,這讓聖上很是惱火,派人在宮門上盯著,一旦見到他,就勒令他即刻入式乾殿回話。

“是。”他應了聲,整整冠服,跟隨內侍入了雲龍門。

一路順著夾道往北,式乾殿在太極殿之後,是聖上日常起居之所。自從他入度支署任職之後,往這裡跑的次數勤了好些,從一開始的謹小慎微,逐漸變得從容起來。

當然,皇帝畢竟是皇帝,即便神域很記仇,即便他清楚知道他的父親殺了自己的父親,但在面見時候,心裡的怨恨必須深藏起來,照例是一派恭順面貌。

邁進門檻,他向殿內的人長揖下去,“陛下,臣因私事耽誤了朝會,請陛下治罪。”

長案後的聖上抬起眼來,神家的人都有一雙妙目,即便當今聖上已經年近不惑,那眼神依舊清冽透徹,微微一瞥,即能洞察人心。

神域向下又俯三分,殿上一片寂靜,想必聖上是在按捺怒氣吧,斟酌這剛尋回來的骨肉至親擅離職守,應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和手段處理。

神域一直保持著彎腰的姿勢,聖上不發話,他不能直起身。

等了好半晌,才聽聖上道了句“免禮”,那高坐龍椅的人從長案後走了出來,頎長的身量,尚算和藹的面容,倒也沒有疾言厲色,只是問:“今日有大朝會,你不知道嗎?滿朝文武皆在,只有度支尚書不在,到了言官的嘴裡,你就是枉顧朕,枉顧朝綱……”說著頓了頓,倒像是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唏噓著說罷了,“你剛回朝不久,想來還不能適應,等時間長了,一切便都好了。”

聖上不在朝堂時,並沒有太大的皇帝架子,有時候讓神域好奇,如果他的生父還活著,會不會與他有幾分相似。

聖上名叫神極,是先帝唯一活下來的兒子。當初皇嬸魏王妃頭胎得男,後來的十幾年間,那些姬妾連著給魏王添了十來個女兒,直到元興五年魏王妃病逝,續絃王妃才生下先馮翊王。因此先馮翊王與先帝是同父,但不同母,大概就是這個原因,才使得爭權奪勢時,先帝對這個年幼的弟弟絲毫不曾手軟吧。

先帝狠絕,當今的聖上雖不像父輩那樣有雷霆手段,但也是個不容小覷的人。他對神域的態度一直有幾分奇怪,極欲拿捏,又怕抓得太緊,沙子從指縫中漏走。於是時常敲打兩句,再緩一緩氣氛,似乎這樣就能震懾與安撫並存,讓他不受壓迫之餘,也敬畏天威凜凜。

至於神域,聖上的籌謀與心思他都知道,更明白與這種人打交道,必須投其所好。

敬畏之心當然要掛在臉上,他重又掖起兩手俯身,袖襴上繁複的紋理遮擋住半張臉,只留一雙眼睛恭順地垂視著足尖,慢條斯理道:“臣今日著實出缺了,只因臣的養父病重,昨晚險些出事。臣整夜伺候病榻不得好眠,今早不小心睡過頭了,所以一入臺省,就急著要來向陛下賠罪,沒想到在雲龍門上,正好碰見了御前的內侍。”

難怪!還是年輕不知輕重,熬了一夜,就睡得連朝會都誤了。

聖上沒有再責怪,只問:“你養父病重嗎?如今人怎麼樣了?”

神域道:“已經沒有大礙了,謝陛下垂詢。”

聖上頷首,“你是個有孝道的人,養父養大你辛苦,如今病了,你在榻前侍奉是應當的。不過據朕所知,唐公方四十出頭吧,怎麼忽然病重了?”

神域道:“病症早就有了,起先並未當回事,到了這兩年才逐漸顯露出來。好在臣將他接到建康了,建康城中大夫醫術高明,才撿回一條性命。”

聖上聽後有些好奇,“不是太醫局的人看診嗎?難道是民間遊醫治妥的?”

神域隨口道:“算不得太醫局的人,但也不是遊醫。臣說的大夫,是太醫局已故副使向於真家的女郎,她從小跟著向副使學醫,醫術不比太醫局的醫官差。如今專為城中的貴婦貴女們看病,許多棘手的病症她卻手到擒來,在市井中很有些名氣。”

聖上恍然大悟,“上次你中了蕈毒,可是她為你解的?”

神域說正是,“向娘子是個‘醫痴’,救了臣的命,連診金都不曾收。這次又請她為我養父診治,前後忙了半個時辰,才把臣的養父救回來。”

這麼聽來,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其實若說治病救人,太醫局的醫官們也算有些本事,畢竟是透過層層選拔才入局任職的。但那些人膽子小,愛掉書袋子,遇見些頭疼腦熱的毛病可以醫治得很好,但若是遇上疑難雜症攸關生死的,那就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了。通常是一圈人圍著,力求研究出個萬無一失的方子,既治不好病,也治不掉命。

聖上沉吟良久,腦子裡蹦出一個想法,對神域道:“若是請她進宮為娘子們看診,她可願意?”

神域微一頓,猶豫道:“向娘子醫術雖好,但畢竟只在民間治病,與宮中的醫官們不一樣,恐怕有不妥。”

聖上擺了擺手,“科舉是從參考的生員中選拔,那些沒有參加科考的人中,就沒有學問做得好的?英雄莫問出處嘛,醫者也是一樣。”

這偌大的顯陽宮,確實需要個有本事的女醫來看一看了。聖上嘴裡沒好說,心下卻盤算,趁著還沒七老八十,能得個一兒半女,如此就能堵住那些老臣的嘴,耳根子圖個清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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