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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前世。
姜蘿常來後宮訪客,她見的不是尊貴的皇后,而是一個離掖庭冷宮一步之遙的沈美人。
沈美人是民間秀女入選進宮的,她笨拙、怯弱,但勝在年輕,容貌清麗,得過幾回皇帝的眷顧,也被寵愛過一陣。不過,中宮的制衡之道是,可蒙承皇恩,卻不可椒房專寵。
很快,皇后略施小計,便有另外幾名差不離的小家碧玉美人頂上沈美人的缺兒。
沈美人不懂宮裡頭的門道,也不知討好皇后,謀求庇護,於是天家的寵愛褪去,門庭也變得冷落。
姜蘿和皇后一塊兒吃宴時,見到過搶陽鬥勝落於下風的沈美人。
她險些傷了懷有身孕的虞嬪,被罰跪於雪地裡。
孤清的背影和姜蘿好像,讓人起了憐憫之心。
撤了宴,姜蘿取了幾盒皇家贈的玉清霜,親自送去沈美人所在的僻靜小院。
人受了慢待與冷落,連宮闕也搬得離皇帝最遠。
沈美人知道公主大駕光臨,忙喊宮女攙扶她,攬她見禮。沈美人一雙膝蓋都跪腫了,屋外又下雪,出奇得冷。
屋裡受尚寢局的女官慢待,連禦寒的無煙竹炭都不肯多添,還要熬兩日才有新炭能燒。
這樣寒酸的屋舍,她不好意思拿來招待姜蘿。
好在姜蘿並不在意,她和沈美人相談甚歡,兩個人都是民間長大,有不少在別人眼裡是“下九流”的事能說到一塊兒去。
姜蘿和沈美人因膝傷一事,漸漸走得近了。
她難得結交到了一個朋友,隆冬天裡給沈美人帶竹青色暗花紗冰梅紋狐毛大氅,又時不時提了紫檀漆金食盒來院子裡,送沈美人新蒸好的軟香糕吃。
姜蘿真心實意待沈美人好,就連沈美人跟前的宮女都說:“三公主心善,常來看您。”
沈美人卻眼神飄忽,指尖不住撫摸白狐毛出鋒的大氅,喃喃:“你看,再不受寵的公主,因皇女這一重身份,吃穿用度還是最好的。哪裡像我……她和我分明不是同病相憐。”
沈美人知道的,她和姜蘿不一樣。
命是天定的。
姜蘿說,她和沈美人一樣孤獨。
這話落在沈美人的耳朵裡,其實像一句諷刺。令她心生乏味與厭煩的譏諷。
但,沈美人也多虧了姜蘿送的那一支冰梅玉簪而復寵,是姜蘿借給她的運。
後宮妃嬪為了在皇帝眼裡佔據一席之地,每每宮宴都會打扮得花枝招展。唯有沈美人不受寵,沒幾樣首飾,拿得出手的也是姜蘿送的清雅首飾。
就是這一副凜凜如冰雪的淡雅之姿,入了皇帝的眼。
那一夜,皇帝召沈美人侍寢。
兩個月後,沈美人時來運轉,懷上了身孕。
姜蘿知道這個訊息,很為沈美人高興。
不過隨著沈美人因孕晉位,她送的禮物再也不夠出彩啦。
她以前送吃的用的,是起雪中送炭之效用;如今再送,則成了寒酸的嘲諷,無不提醒沈美人曾經落魄過,還受過失寵公主的接濟。
再後來,沈美人總說孕期睏倦,要好好休養,開始委婉拒絕姜蘿的探望。
沈美人知道皇帝不喜歡姜蘿這位民間養大的公主,她在刻意避開姜蘿,劃清界限。
她和這位三公主不一樣的,她需要很多皇帝的愛,才能過上好日子,姜蘿不該拉她一起沉淪。
在姜蘿又一次送小孩兜肚與金鎖被拒之門外後,趙嬤嬤終於忍不住出言提醒:“公主,咱們不受這個氣了,啊?這才爬多高啊,就開始翹腳了,往後有的是她苦頭吃。咱們回府上去,近日廚子蒸的橙丁百果糕不錯,您多用點。”
姜蘿不願把沈美人想得太壞,只揚了揚唇:“好呀。不過婉兒可能只是太困了,您知道的,懷孕的女子都很辛苦。”
婉兒是沈美人的閨名,她們曾經好到無話不說,以民間小名兒互相稱呼。
九個月後,沈美人生了孩子。
是個小皇子,長得唇紅齒白,冰雪聰明,見人就笑。
姜蘿也登門見過一回,小孩子能分辨善惡,軟乎乎的手捏住姜蘿的手指,咯咯直笑。
姜蘿心裡柔軟得一塌糊塗,回了府邸,翻遍箱籠,找出所有貴重的贈禮,慶賀小孩子出生。
然而,就在她送完禮的第二天,小皇子死了,死於她所贈的金珠入喉,被堵住了喉管,活生生憋死了。
而沈美人的貼身宮女作證,這一切是姜蘿所為。
就在姜蘿見過小皇子的一刻鐘後,小皇子被金珠梗住喉嚨,哭喊都發不出,死得悽慘可憐。
可是,那一枚金珠,她擺在木櫝裡,放得很遠,沒有給小孩捏在掌心把玩。
有人想害她。
雖是風雪天,可殿內地龍燒得熱,姜蘿不應該感到冷的。
然而她還是起了一陣陣雞皮栗子,骨頭縫不住往外冒寒氣。
姜敏端坐於皇后身邊,朗聲指責她:“果然是民間長大的,學了一身市井的痞氣,心術也不正!無非是害怕新的皇弟能分去你的寵愛,這才痛下殺手。”
皇后也嘆息:“阿蘿不該犯下這等狼心狗行之事!你讓你父皇多寒心呢!”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數落姜蘿身上的不堪,彷彿她的存在就是一個過錯,她不該肖想任何溫暖。
天真冷啊。
姜蘿戰慄,張了張嘴:“我沒有,我是冤枉的。”
姜敏冷哼:“你的意思是……沈美人宮闕里的宮人栽贓皇女?她主子富貴了,她自個兒也能得到好處,為何要動小皇子?還是說,你覺得這名宮人是受人指使,誣陷你?後宮妃嬪們爭寵也就罷了,你有什麼仇家,值得她構陷?哦,你是疑心母后嗎?”
這話一出,皇后臉上也騰起薄怒:“夠了!來人,傳本宮懿旨,將三公主姜蘿下達掖庭獄,聽候發落。”
還沒等內侍合力把姜蘿拉下去,半道上便傳來了天家威嚴的嗓音——“何事這般喧譁。”
皇帝來了,姜蘿又被拋擲在地。
但好險,她還有機會能洗刷冤屈。
皇帝落座上位,周遭喧譁的絮語戛然而止。
皇后把宮中發生的惡事說給天子聽,皇帝臉上果真浮起一重肅穆。
他冷聲:“阿蘿,朕原以為你不過是年幼頑劣,可你竟歹毒至此地步,對於一個剛出世的幼弟,也能狠下如此毒手!”
皇帝的一番話,擊碎了姜蘿僅有的生欲。
她咬緊牙關,忍住眼眶裡的眼淚。
她說:“父皇,宮殿之中戒備森嚴,既我有壞心,又怎可能不被人瞧見?父皇覺得我蠢笨如斯,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對皇弟動手嗎?這般明目張膽行惡,我不是傻子……”
然而,所有人都不信她。
他們的冰冷眼神代表了,他們早料到姜蘿會用這一番話來自證清白。
足夠愚蠢。
姜蘿剛說完這番話,憔悴的沈美人忽然衝了過來,死死抓住她的衣:“阿蘿!別人不知你的歹毒用心,你當我也不知嗎?!你我相逢於微末,能做苦難中的莫逆之交。但你絕不肯見我爬起,你怕我再也不親你、近你,也會如旁人那樣打壓你。三公主,我只問你一句,我可有哪處……對不住你?”
沈美人這番話,完全把姜蘿打入低谷。
她沒有忘記兩人在院中一塊兒觀星、賞雪、吃烤芋的日子。
她發自內心,由衷期盼,沈美人能夠獨得父親青睞,往後能過上好日子。
她的好,如今成了全然的惡,所有舊事都成了居心不良的佐證。
姜蘿渾身血脈翻湧,冷得直打擺子。
“連你也不信我……”
“你讓我怎麼信你?!”沈美人知道的,她對姜蘿冷淡過,姜蘿心裡不可能沒有怨恨!所以她害沈美人的孩子,事出有因。
真該死啊!沈美人摘下發簪,想刺入姜蘿的胸口。
說時遲那時快,內侍拉住了喪子的沈美人,阻止她和姜蘿“同歸於盡”。
姜蘿忽然笑了,她明白了,即便這是一場陰謀,也沒人會信她的。
因為她孤立無援,因為她不得人心。
如果一頭撞死在這裡能證明她的清白,姜蘿會毫不猶豫這樣做。
但那樣只是白白犧牲,吃力不討好。
姜蘿仰起頭,忽然不屑去爭辯了。
眼淚悄無聲息滑落。
她雖哭,但並不難受。
她的心已經夠硬了、夠麻木了,她沒有必要為不可得的溫暖與父愛再哭泣。
姜蘿抿唇,望向皇帝:“我以為,您會聽我辯一辯的。但是我想,我說什麼都是錯。既然死路一條,我就再也不奢望了。”
“我從來都不想入宮,我也從來都不想當什麼狗屁公主!”
“是您逼我回來的!”
“所謂富貴天家,也不過如此蛇鼠一窩的惡人!宮裡頭一點都不快樂,一點都沒有人情味。”
“您明明是我的父親,你明明是我的繼母,你明明是我的皇姐……可你們待我,還不如和我沒有半點血脈親緣的祖父好!”
“這天家,我不待了。若我死了,下輩子,我也絕不投胎天家!”
身體髮膚,骨肉血脈,她統統都能還給他們。
她再也不要留戀這一捧涼如秋露的暖意,再也不去奢望命數里所有不可得。
姜蘿想,她要有骨氣地活過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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