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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前世。

庭院內。

時值暮秋,霜寒露重。

粟米似的桂花被風吹落,黏於黑漆描金山水圖矮案上的一團發裡。

昨日蘇流風給姜蘿佈置的功課太難,她不曾做完,早晨艱難爬起來看書,還沏了杯花茶醒腦,再添一碟桂花糕墊肚。只可惜,多完美的計劃都兜不住她一觀書就昏昏欲睡的秉性。

才看了一行,兩眼一翻黑,壓書就睡,髮絲兒還沾上了桂花糕。

院外,蘇流風來公主府授課,趙嬤嬤說三公主早起看書。

蘇流風難得微微挑了一下眉梢,倒是稀奇,他的學生竟這般勤勉。

要知道,上一回他解詩解一半,說得口乾,正欲喝茶。

但一抬袖,姜蘿便受了牽引,撲通一聲倒在他膝上,睡得酣暢淋漓。

他哭笑不得,卻不欲打攪她,只能任姜蘿自個兒醒轉。

見書就困的小姑娘,終有一日領悟到書墨香了嗎?他揚唇,讓趙嬤嬤不必通稟,免得她打擾公主“雅興”,橫豎他都要入內講課。

待饒過幾重橘桂與紅楓花枝,他行至姜蘿面前。

小姑娘還沒睡飽,頭壓在書上。烏油油的鬢角與紅潤的櫻唇相得益彰,腮頰雪白、略帶豐腴,既有孩童的稚氣,又有初初成人的少女嬌豔,美不勝收。

蘇流風錯開眼,剛想回避,卻見她的纖發沾上了桂花糕屑。

他想幫她拂去。

還沒動手,身後便傳來厲聲的一句斥責:“公主怎這般不知體統?!蘇大人來府邸授課了,竟還矇頭大睡?!發上都粘滿了吃食!”

蘇流風知道,這是宮裡派來教習姜蘿禮儀的女官姑姑。

她們幾代都是指點皇女與皇子姿儀的女官,就連當今皇帝在潛龍儲君時期也受過她們的訓誡,故而她們的身份擺得很高,對皇裔下嘴責罵也毫不心慈手軟。

遑論,一個還未及笄就被賜府宮外的失寵公主。

這都是先皇贈的龍威——嚴師才能出高徒。

但,蘇流風不喜。

他莫名想起姜蘿之前羞赧一笑,對他說:“宮人都說我不懂規矩。”

原來是這麼個不懂規矩法嗎?

蘇流風失笑。

他不想她,如提線木偶那樣生活。

姜蘿要有鮮活的氣兒,要有魂魄,她要比任何人都明豔。

“是本官要食的桂花糕。”他忽然睜眼說瞎話,袒護悠悠然醒轉的姜蘿,“公主敬重師長,唯恐桂花糕受涼,一直在旁守著。然而我姍姍來遲,害得公主久等一場。”

女官被堵住了口舌,進退兩難:“啊……這。”

蘇流風低語:“錯不在公主,在我。”

女官原本是想討好蘇流風這位朝中新貴,怎料他護短得很,竟為學生幫腔。一時間,女官騎虎難下,氣氛尷尬。既有老師在前教課,女官們不便久留,只得憤憤然先行告退。

才走出第一重月洞門,她們隱約聽到蘇流風的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嘆——“你們冤枉公主了。”

柔情的風一樣,一掃而過,像是個夢。

庭院裡又只剩下了蘇流風和姜蘿。

姜蘿睡醒,不必呷茶也醒了神魂。她明白蘇流風遞來的好意,一撼蝴蝶紋的寬袖,抖出滿衣桂花香。她向蘇流風叩首,虔誠行學子拜儀:“阿蘿多謝蘇先生解圍。”

蘇流風不語,若一座溫潤春山,知他春意茂然,觸手卻難及。

他是在生悶氣嗎?嫌她總給自己惹是生非?討厭她這個累贅嗎?姜蘿腦中思緒萬千。

然而,全不是。

姜蘿低著頭,目光所及之處,伸來一截白皙如玉的指骨。修長、硬朗,裹著骨相鋒芒的手。它的主人,是蘇流風啊。

姜蘿好奇先生的手指去向,她靜靜看著。

只見蘇流風指尖蜷曲,遞向姜蘿攏在梨花木地板上的髮梢,粉潤的月牙指甲,輕輕一掃,掠去了小姑娘發上沾滿的糖糕屑粉。

“髒了。”蘇流風隱含笑音,“如今好了。”

姜蘿一怔,心底漣漪震盪。

她懂了——先生啊,是在幫她清理髒汙。他願她無塵似雪,一如既往嬌妍。

-

姜蘿總會夢到一些前世的事。

醒來後,她要盯著幔帳發愣好一會兒才能回魂。幸好,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姜蘿撩開床簾,一縷暖光映入褐色的瞳仁,照出一片金輝。

天光大亮,她赤足下地,腳掌凍得直跳起,慌忙又鑽被窩裡暖一暖,迷迷糊糊去摸加了兔毛內膽的小棉鞋。這是周仵作知她畏寒,特地給了隔壁王嬸子工錢,幫姜蘿提前做的矮冬靴。裡頭塞了乳兔褪下的細小絨毛,軟和又漂亮,半點不紮腳。

姜蘿想到蘇流風那一身殘破的衣以及開了線的薄鞋,如有機會,她想量一量他腳底板的尺寸,給先生也做一雙新鞋。

今日和蘇流風約好了見面,先生守諾,一定會來。

姜蘿心頭高興,打算“盛裝出席”。她捻著拇指與食指,蘭花指微微翹起,在紅木雲紋妝奩裡挑挑揀揀,最終選了兩條綴著甘露水珠翡翠的綠束帶,綁住不算濃密的兩團發揪揪。發絛是周仵作送給姜蘿的生辰禮,漂亮,但價格也“喜人”,要一錢銀子呢!

若不是為了見蘇先生,她平素都捨不得帶出門,生怕掉在外頭,找不見影兒。

周仵作一大早就去衙門辦差了,灶膛熄了明火,用猩紅火星的柴炭煨著鐵鍋裡的粥,供姜蘿醒來吃。

姜蘿懂事,不給祖父添亂。她自個兒洗臉擦牙,挑了一身蘆葦綠襖裙穿好。再入灶房,搬來板凳,端出熱水溫的紅豆粥,佐了點黑蔗糖,小口吃完。

接著,姜蘿洗乾淨手,帶上塞滿了糖糕點心的糧兜,還偷拿了一點平時她摔傷後可抹的藥膏,利落出屋鎖門。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只不過冤家路窄,她剛下臺階,人就被隔壁王嬸子家的女孩兒王妙妙堵了。

她眼饞姜蘿髮間那兩條,隨風叮咚響的翡翠綢絛子,忍不住問:“阿蘿,你綁頭髮的帶子,要不少錢吧?這豆綠色的,我家沒有呢……你能不能借我戴兩天?我之後還你。”

王妙妙被家人慣著,性子驕縱得很,想要什麼就伸手拿,滿肚子都是小心眼。

姜蘿帶她回家玩,被她順手牽羊偷走過一個木雕小兔。姜蘿在她家認出來了,王妙妙非說是父親買的,恰巧買到一模一樣的了。

不管是“小偷小摸”還是“學人精”,姜蘿都十分討厭,打那兒以後,她再沒和王妙妙一塊兒耍了。

如今的王妙妙,在姜蘿眼裡,就是一個滿口胡言、謊話漏洞百出的小豆丁。

姜蘿沒那麼大方,況且這是祖父送她的寶貝,她不樂意拱手讓人。於是,她搖了搖頭:“不好。我得走了,不和你多說了。”

“小氣!”

“對,你才知道呀?以後別和我要糖糕吃,我這人小氣。”

姜蘿覺得重生一回,牙尖嘴利逗一逗小姑娘也挺好玩的。她故意裝成凶神惡煞的模樣,把王妙妙氣得直拍胸口。

王家看重哥兒,慢待姐兒,平時煮的雞蛋,買的糖飴,都是兄長先吃,她嘗後頭。雖說比起一般的小姑娘,她過得十足好了,但比起姜蘿,又矮了一大截。

平時她在周家祖父面前賣乖能討來幾塊甜糕吃,怎料姜蘿三言兩語把她吃糕的路子堵了!教她怎麼不氣呢?

“你……你!我喊哥哥來教訓你!”

王妙妙知道周仵作家裡只有阿蘿一個孩子,不像她,還有兄長撐腰。雖然王勳平時只跟狐朋狗友在外廝混,壓根兒不管家裡小妹妹,但她一搬出兄長名頭,附近就沒孩子敢不聽她話了。

然而,姜蘿就是那個混不吝,半點不怵:“你要找王勳?好啊,正好我也把他乾的壞事和王叔父說一說。到時候捱了大人的打罵,你看他怪不怪你。”

這話說得王妙妙目瞪口呆。

倘若王勳捱打罵,她一定吃不了兜著走。

“算你狠。”

王妙妙沒轍了,只得悻悻然回了家。

“哈哈哈。”仰天大笑。

總算擺脫這個粘人精,姜蘿趕緊跑向昨日約好的街巷,等蘇流風來。

呃……昨天太匆忙了,都忘記約一個準確時辰,要是蘇先生入夜才來,她一個女娃娃遊蕩街頭,太危險了吧?

一通的胡思亂想,都在姜蘿見到樹下那個熟稔身影的一剎那,煙消雲散。

蘇流風來了,還特地來得這樣早,一直等著她!

先生如前世一般體貼!

蘇流風的臉比昨日干淨不少,不知是今日不必乞討,還是為了見姜蘿。

擦了汙泥,一雙鳳眸漂亮到令人失語。

特別那一雙手,溫潤如無瑕玉石。

姜蘿朝蘇流風笑彎一雙杏眸,她搜腸刮肚想要說點什麼話,又句句都覺唐突。

最後,她決定以食服人,從糧兜袋子裡摸出一塊桂花糕,遞給蘇流風:“吃這個,甜。”

她逼他吃。

蘇流風鬼使神差接過糕,在小姑娘那一雙滿帶期盼的杏眼下,抿了一口。

是甜的。

沁入心腑的那種甜。

他垂下濃密的睫羽,良久不語。

蘇流風已經……很久沒吃過甜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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