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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夜醒來,沈二爺已收拾好了東西。

阿音聽說沈明酥也要跟著他們一塊兒走,很是高興,出發時抱著‘小桃花’,一人跑在前面,衝出門後突然不動了,甚至往裡退了幾步。

嬸子覺得奇怪,“阿音?”

阿音回頭,目光落在沈明酥臉上,不敢說話。

沈明酥跨出門,一眼便看到了封重彥。

還是昨日夜裡的那身,坐在門外一張馬札上,雙手籠進袖筒,臉色帶著疲倦,連看過來的眼神也少了往日的鋒芒。

看樣子是在此守了一夜。

不僅是他,還有圍在他身旁,把整條巷子堵得水洩不通的巡捕。

沈明酥神色一緊,把阿音護在身後。

封重彥沒什麼表情,起身理了理身上一夜褶皺的衫袍,再抬起頭時,才出聲問她;“去哪兒啊。”

沒待沈明酥回答,沈二爺從門內走了出來,掃了一眼巷子裡的人,面色不太好看,“封大人這是何意。”

封重彥禮貌一笑,拱手道:“二叔,好久不見,既然來了京城,怎不上家裡來坐坐。”

自打沈老爺子把沈明酥許給了他後,沈家的親戚沈明酥叫什麼,他便叫什麼。

這一聲二叔,把沈二爺的火氣挑了出來,“封大人身份尊貴,在下一介草民哪敢來攀親,只是當年在沈家見過封大人一面,那時候的封大人謙卑有禮,可不似如今這般威風。”

“老天垂憐,賞了晚輩這般好氣運,有幸替聖上分憂,得來這殊榮。”封重彥面上依舊帶著笑,目光卻沒有半分退讓,“至於威風不威風,就得看二叔今日肯不肯給晚輩這個面子了。”

沈二爺被他的氣高趾昂氣得赤了臉,“你......”

封重彥語氣緩和了一些,“阿錦與我鬧脾氣,二叔乃長輩,當勸和不勸分,不該在這時候縱火帶她離開,您說對嗎?”

要論理,沈二爺哪裡是他的對手,一時噎住,半天答不上來。

封重彥不想耽擱下去,直接明瞭的說明了來意,“二叔去哪是二叔的自由,我留不住,但阿錦,你不能帶走。”

沈二爺冷哼一聲,“你封家若真心待她,誰又能帶得走,兄長嫂子已歸天,我是這孩子的二叔,也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在哪兒我便在哪兒,豈有分開的道理,如今婚書阿錦已退,我沈家便與封家沒有半點關係,封大人這般攔著,怕是不太體面。”

封重彥不答。

似乎也不在意體面不體面。

沈二爺拉著沈明酥硬往前闖,沒走兩步,兩旁的巡捕手中長槍一架,鋒利的槍頭相碰,發出了令人卻步的刺耳聲。

離開青州後,很久沒見過這樣的架勢了,阿音嚇得縮排了嬸子懷裡,擔憂地看向沈二爺,哭出了聲:“爹爹。”

沈二爺臉色一變,“封重彥,你欺人太甚!”

封重彥無動於衷,等著沈明酥轉身。

半晌後沈明酥妥協了,“送他們走,其他的,我與你再談。”從見到他出現在門口的那一瞬,沈明酥便知道她今日走不了。

她本也沒打算同二叔一道走。

封重彥面含笑意,應得很爽快,“聽阿錦的。”

沈明酥將沈二爺一家送去城外,坐的也是封重彥的馬車。

車內兩人無言,昨日一夜未睡,大抵是犯困了,路途上封重彥閉著眼睛養神,時而睜開眼睛瞟上一眼。

沈明酥偏開頭望著窗外,始終沒往他身上看。

扭著脖子不理人的模樣,倒是像極了兩年前。來封家也有一年了,她乖乖巧巧,他以為當真能省心了,熟不知臨了突然同他倔起來。

連婚書都敢還給他。

昨日飲了酒,又沒睡,腦子昏脹難耐,閉眼當真睡了一陣。

下車時,封重彥先下,轉身朝她遞上了自己的胳膊,沈明酥卻沒承他的情,從另一端利落地跳了下來。

沒了那一套沉重的規矩加身,她周身都輕鬆,到了沈二爺跟前,也沒多說,給他說了一個住處,“有何事,二叔記得寫信於我。”

沈二爺擰不住她,更奈何不了封重彥何,咬碎了牙,也只能罵出一聲,“兄長當年可真救了一隻好狼崽。”

封重彥聽見了也當沒聽見。

沈明酥走向嬸子,蹲下身看著她懷裡的阿音,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阿音先走,姐姐以後來找你。”

阿音似乎被剛才的長槍短刀嚇住了,怯怯地點了點頭,雖有不捨,但也不敢再挽留,“那姐姐快些來。”

“嗯。”

“阿錦,是你二叔和嬸子無用。”

“不怪你們......”

沈二爺站在一邊瞧著,封重彥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後,突然問:“二叔是何時找到的月搖。”

沈二爺一愣,很不想同他搭話,但見他問得認真,且想到阿錦還在他手裡,只能壓住心中火氣,不情不願地道:“一月前。”

誰知他又問:“何處找到的。”

“青州撈屍人手上。”

“姓什名什。”

沈二爺眉頭一皺,他這是何意,這一年來他要真心想幫忙找月搖,早就找到了,何至於現下這般惺惺作態。

“我沈家的事,就不勞封大人費心了。”走到沈明酥跟前,沈二爺再一次問她:“阿錦,真要留下來嗎。”

若她搖頭,今日即便是死,他也要帶她出城門。

阿錦卻點了頭,“二叔放心,我總得去一趟青州。”

“你多保重,二叔會一直留意信函。”

“二叔也保重。”

......

春季的日頭帶著一股清風,沒有灼熱,反倒有些涼意。

一輛馬車停在城外不遠處的柳樹下,車簾撩起,露出一張公子的臉,目光打探著城門口的一幕,問身後的人:“真不去見一面。”

“見了又如何。”

公子回頭一笑,“心還挺硬。”

姑娘的聲音平靜冷漠,“封重彥是什麼樣的人,她能看清楚,還不算愚蠢。”

漫天飛絮濛濛,半卷的布簾擋住了姑娘半張容顏,輕紗下的眸子望向道中的幾道身影,遲遲沒有收回。

目送馬車奔向城外黃土官道,瞧不見車尾了,沈明酥才轉身。

封重彥站在她面前,等著她上車。

沈明酥沒動,衝他一笑,“封大人要綁了我?”

封重彥同樣對她笑,但隱忍的眸子內卻像是在努力剋制著怒意,“需要我做到那一步嗎?”

“我不管封大人是什麼意思,如今二叔已經走了,於封大人而言,便沒了後顧之憂。畢竟退親之事封大人還未對外交代,沈家人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若出了事,多少折損了你一朝宰相的顏面,我理解封大人,但也請封大人給我一條活路。”

封重彥瞅了她半晌,似是不解,“在封家你活不了?”

沈明酥答:“寧死不屈。”

一陣風颳上柳枝,封重彥站在五步之外,隔著茫茫飛絮看著她,臉上的笑意慢慢淡去,目光冷寂,一時喜怒難測。

似乎沒想到她會同他倔強到底。

若是換成在封家,他要用這般眼神看她,沈明酥多半會生怯,但如今她出來了,即便不敢保證他接下來的舉動會不會對自己有利,至少內心有了一份同他相抗的底氣。

他久久不語,她心頭有些忐忑,知道只需要他一個念頭,她就會成了真正的籠中之鳥。

想了想,她道:“腰彎久了,總得要挺一挺,才會覺得舒坦。”

這話是當初封重彥告訴她的,今日她原封不動地還給他,“我的路,封大人當年走過,什麼滋味大人清楚,還請封大人高抬貴手。”

她不需要他報恩,只想要讓他放過自己。

就當她一年前沒來過京城。

沈二爺走了,封重彥帶來的那些巡捕也都撤了,福安到城門口候著,馬車旁只剩下了兩人。

自從來到京城後沈明酥從未好好看過他,封重彥也一樣,此時藉著城外的縷縷晨光,大膽地看向記憶中那張清晰的臉。

那張久違的面龐,正一臉漠然地看向他,瞳仁裡的防備像是斜刺裡橫插過來的一道刺,心口驀然一縮。

長大了。

見他偏開頭也不吭聲,沈明酥試著往前,腳步越過他身後時,突聽他道:“阿錦,沒有我,你過不好。”

沈明酥鬆了一口氣,“多謝封大人。”

“十日,十日後你要過不好,別讓我再等。”

晴朗了一日,河岸兩邊的柳條像是一夜之間換了新枝,嫩綠垂柳蜿蜒,鋪滿了河道。

沈明酥肩挎著木箱,上了橋樑。

橋底的一群孩童,伸頭來張望,面露欣喜,一人突然朝他丟擲一物,“十錦哥哥,桃,乾淨的......”

沈明酥笑著接過,“謝了。”

鐵匠鋪子的生意不錯,門前站了好幾位客人,沈明酥沒去打擾,路過他鋪子時打了聲招呼:“魏大哥。”

魏鐵匠抬頭只看到了個背影,笑了笑,扯著嗓子回應:“十錦來了。”

雨一停,街邊擺攤的人都來,昨日一日沒見到十錦,王嫂子還擔憂他是不是被一場春雨涼壞了身子,如今見他一臉容光煥發,倒是自己想多了,關心地問道:“昨日怎麼沒見到人,是耽擱了?”

沈明酥笑道,“春雨時節容易犯困,偷了個懶,今日我多唱會兒,夜裡再收攤。”

王嫂子愣了愣,他來這裡也有大半年了,還從未見過他夜裡起過活,每回太陽一落山便開始收攤,哪次不是比他們先走。

“趕夜活兒好啊,夜裡人多才賺錢。”

王嫂子說得沒錯,弄影戲到夜裡更受歡迎,白日唱了兩場,多數都是婦人們愛聽的本子,到了夜裡沈明酥換了一個熱潮本子。

《斬關羽》

拿出羊皮做的小人物,套上線,擺好位置後,投下燈光,聲調一起來,與前幾日悽婉的唱腔大不相同。

上天沒給她繼承沈家醫術的天賦,也沒給她繼承魯班絕學的聰慧,卻賞了她另外一碗飯。

她能變換不同的聲調。

即便沒人幫襯,一人也能分飾不同的角色。

“眾將士齊下跪,懇求釋放,啊......”悲切的唱腔從帷幕後傳出來,婉轉哀慟,迴腸蕩氣,直叫人感心動耳。

“戰赤壁,多少人血染長江......如今我斬關羽,以效軍狀.....”

唱到此處,突然一道聲音從外面人群后傳來,“慢!慢斬,公子刀下留情,刀下留情啊。”

沈明酥硬生生地被那道聲音打斷。

她沒有戲班子全套,平日來她這兒聽故事的人多數都是老看官,婦人居多,難得有生面孔,還是一位公子。

底下的看官也應聲回頭,見到此人戴著一張擋住半張臉的銀製面具,有人立馬認了出來,“喲,慢斬公子今日怎麼到這來了。”

眾人聽到這名頭,倒明白了,紛紛鬨笑。

沈明酥聽說過他的傳聞。

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紈絝子弟,常年混跡在這一帶,每回只要聽到有人唱《斬關羽》,都會出來打斷,懇求刀下留情。

為此這條街的人背地裡給他取了一個名字:慢斬公子。

沈明酥應了他的要求,可再如何慢,歷史長河裡的真相終究是真相,最後還是斬了。

今日共唱了三場,沈明酥收了攤,出來時眾人已散去,唯有那位公子還坐在石橋上,似還沉浸在適才的悲傷之中,一動不動。

沈明酥走到他跟前,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便喚了一聲:“慢斬公子?”

那公子抬頭,半邊銀製面具遮住了他容貌,從露出的半面臉來看,長相當不俗。

“你也取笑我?”

沈明酥自知失言,“小的失禮了,還望公子莫怪。”

‘慢斬公子’倒沒同他計較,從石橋上慢慢起身,突然問他:“公子斬殺之時,可有不忍?”

沈明酥一笑,“關雲長之死,可非小的這弄影戲。”

公子埋下頭,神色低落悵然。

沈明酥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此想不開的人,早上孩童給她的那顆桃子,還沒吃,伸手遞給了他,安撫道:“眾將士扼腕痛哭,又怎會沒人惋惜呢?”

公子反應過來,眉間瞬間舒展開,似是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轉頭看向已上了橋樑的背影,提聲道:“明日這時,我再來聽公子唱戲。”

說話算話,第二日‘慢斬公子’真來捧了場。

一連三日都沒缺席,也不用他再提醒,每到要斬之時,沈明酥都會慢上幾拍。

公子不勝感激,上回得了一顆桃,隔日便送了一大筐,沈明酥見他除了滿身富貴之外,其談吐儒雅,並不像傳言中的紈絝,也不能再叫他慢斬公子,主動問道:“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十全。”

沈明酥一愣。

公子忙問:“你呢?”

“十錦。”

十全公子也怔了一會,隨後爽朗大笑,“看來,我與公子實有天緣。”

如此安穩了三日,到了第四日午後,封重彥口中所說的不好過,終於來了。

榮繡隔著窗扇,將她端詳了片刻,衝她彎唇一笑,雲淡風輕地同身後人道了一聲:“都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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