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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河趕夜路,走了一天一夜才從群巒疊嶂中走出來。

行了近百里,才到了一座城鎮。

這是宋小河第一次下山。

進城前,她在溪邊洗淨了臉和手,坐在地上掏出地圖。

這張拓印了地圖的紙也算是個靈器。

是梁檀在年輕的時候自己嘗試煉的,本意是想煉出傳送靈器,但奈何學藝不精只煉出個半成品,只能用來記錄行蹤。

地圖一展開,宋小河就看到地圖之中出現一條紅線,從仙盟出發,向西而去。

這追蹤的是隊伍裡那個甲級獵師的行動路線,表明那夥人已經從仙盟離開,正乘坐載具前往鬼蜮。

憑藉著宋小河的雙腿趕路,是絕對追趕不上的,她必須要去租個飛具才行。

但宋小河窮啊,兜裡只有十文錢。

以前在山上並不擔心銀錢問題,也不需要買什麼東西,現在下山來,不論什麼東西都需要銀子,她頭等大事就是賺銀子。

宋小河不幹偷雞摸狗的勾當,她整理了自己的衣袍,在路邊撿了根長棍,扯開長幡,在上面寫下“宋氏卜算,百問百靈”。

就這麼抗在身上,大搖大擺地進城了。

正值大清早,太陽初升,街道上來往的人已經不算少。

宋小河進城之後晃了一圈,找了個寬敞的地方,往石頭上一坐,等著有人送錢上門。

卜算之法是門極深的學問,宋小河壓根就沒學過,但年紀尚小時,她曾學過幾年的符籙,會畫一些簡單的平安驅邪符,對尋常百姓來說絕對夠用。

她瞎扯一通再給張平安符,收的是賣符的錢,就不算坑騙。

也不算給仙盟抹黑,師父不會責怪她。

宋小河一邊盤算著收多少錢一張符合適,一邊坐著等人。

只是她模樣太過年輕,面容生得如仙筆精心描畫,一身雪紗黑袍,倒是有幾分仙姿。

卻並不像個算命的,像個精心打扮的神棍。

於是等了半個時辰也沒人光顧。

日頭高升,街上越來越熱鬧,行人只頻頻朝宋小河投來目光,卻鮮少有人駐足。

宋小河面上鎮定,心裡卻急死了,招呼人,“來算一算啊,不貴的。”

她一招手,別人只覺得這神棍坐不住了,著急要騙錢,於是趕忙搖頭散去,更無人搭理她。

宋小河總是聽師父說下山討生活難,要她老老實實呆在山上,以前從未將那些話放在心裡,如今一想,卻是實在話。

她在石頭上坐了那麼久,腿都酸了,正打算換個地方時,忽而從邊上走來個人。

乍眼看上去是個女子,身著灰撲撲的道袍,長髮用一根木簪挽住,面容清秀,有股病態的蒼白,瞧著是二十四五的模樣。

她比宋小河要高半個頭,走路時輕飄飄的,像是隨時乘風而去。

巧的是她手中也撐著一支幡,上頭只寫了一個潦草的“算”字。

宋小河一看,就知道這人指定跟她一樣,也是個神棍。

甚至那幡上的字還沒有宋小河的寫得認真工整。

正想著,那女子就走到了她跟前,張口吐出三個字,讓宋小河震驚不已。

她說:“宋小河。”

宋小河瞪大眼睛,“你認識我?”

她將這女子的臉細細看了幾遍,確認在她前十六年的生命裡,沒有出現過這張臉,也沒聽過這個聲音。但她卻一張口就喊出了宋小河的名字。

“算個名字,不稀奇。”女子嘴角輕牽,笑了笑,“相遇即是緣分,十文一卦,可要試試?”

宋小河方才還在心裡想這人也是神棍,結果被人喊了個名字,立即就認定她是真有幾分卜算的本事,當即就要算。

她把袖口之中的銅板都摸了出來,身上僅有的十文錢也被摸出來,一把給了她,“半仙半仙,快給我算算我此番行程,能否順利而歸?”

女子收了錢,走到一旁的空地蹲下來,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像是浸滿了墨汁的圓盤,上面的字半點都看不清楚。

她素手輕動,轉動了幾下圓盤,須臾道:“你會死。”

宋小河驚住,“什麼?”

女子收了盤,溫聲道:“大凶之卦,你有一個死劫,在十七歲之前。”

宋小河的生辰就快近了,十六歲馬上就要過去,現在突然冒出來一個人,說她在十七歲之前有一個死劫。

那不就是表明這趟行程她凶多吉少?

宋小河說:“把錢退我。”

那女子並不生氣,搖頭說:“卦已出,概不退銀錢。”

宋小河不樂意了,撇著嘴問:“你就拿出個黑乎乎的東西轉了幾下,隨隨便便下了定論,認真給我算了嗎?”

“卜算講究因果相照,我既收了你的錢,便會好好給你算。”面對宋小河的質疑,女子也是神色溫和的回應,並不生氣。

“不行。”宋小河拽住了她的手,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她,央道:“姐姐,你再重新給我算一卦吧,就說我此去一切順利,平安無恙,還抱得男人歸!”

“我一天只開一卦。”女子笑道:“我不會給你重算,不過看在你我有緣分,我可以給你解決當下的困境。”

“當真?”宋小河笑得雙眼彎彎,抓著她的手,嘴甜地哄她,“好姐姐,我剛見你第一面就覺著你是個心善的人,我宋小河命中註定的貴人!不知姐姐如何稱呼啊?”

女子收了幡,對她道:“我名為步時鳶,你喚我鳶姐就好。”

春光燦爛,宋小河剛下山裝神棍沒騙到人,反倒花了身上所有的銅板換了個大凶之卦,還多了個同行的夥伴。

她向來是話多的,有人陪伴同行,她就拉著人從早聊到晚,將步時鳶的情況都摸了個清楚。

步時鳶年芳二十有四,自幼便無父母,打小拜師學藝,三年前師父故去便開始大江南北的流浪,只給有緣之人算卦。

她身子骨弱,有頑疾纏身,偶爾會在說話的時候拿出手帕捂著嘴咳嗽。

有時候咳得厲害,脖子到臉都是通紅的顏色,宋小河都怕她撅過去,趕緊給她拍拍背順順氣。

白天都在趕路,晚上的時候,兩人就睡在郊外,鋪上一層布就直接躺下,趕在春天的季節裡,夜裡也不冷。

宋小河趴在火堆旁看地圖,那夥人從三天前就停在了一個地方,也不知道是被什麼事絆住了腳。

本來以宋小河的速度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的,但他們就這麼停了三日,宋小河追上來了,她拿手指比了下,估算明日再走個半天,就能到達他們所在的城鎮之中。

宋小河收了地圖,翻了個身仰躺,仰面看著漫天的星空。

曠野之下,周圍只有風的聲音,燃燒的火堆是唯一的照明,火光觸及不到的地方是無盡的黑暗,一股讓人心裡平靜的安寧籠罩了宋小河。

她看著星星,眼睛眨了幾下,突然開口:“鳶姐,你的卦,能算準幾成?”

那邊飄來兩聲輕微的咳嗽,“十成十。”

宋小河問:“就沒出過錯嗎?”

步時鳶大概是翻了個身,聲音窸窣,“既然害怕,何必執意前往?”

宋小河枕著自己的雙臂,晃著腳尖說:“我六歲的時候,就喜歡上小師弟,整整十年了。我知道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喜歡他,但是我跟那些人的喜歡不一樣。”

“所以你明知道前面是死劫,卻還是要去。”

“或許真的死到臨頭了,我會逃跑,但一想到小師弟可能在那個兇險的地方重傷殘喘,等著人去救他,我就不能安穩地躺在仙盟等訊息。”宋小河說:“我不相信那些人,我要親自去把小師弟帶回來。”

她語氣平穩,倒聽不出有多麼堅定的決心,說完就打了個哈欠,“睡吧鳶姐,明早還要趕路呢。”

步時鳶沒說話。

月光撒落一地光潔,覆在宋小河的身上,她似乎睡熟了。

步時鳶才開口:“我的卦從未出錯。”

隔天一大早,宋小河就從地上彈跳起來,把東西收拾好,撲滅火堆,與步時鳶繼續趕路。

她精力旺盛,走路蹦蹦跳跳,有時候走出老遠,還能摘了一朵花又跑回步時鳶的身邊。

走了兩個時辰,空中的風變大了,天色也漸漸暗下來。

步時鳶披了一件寬大的外袍,帶上兜帽,用絲布纏住了半邊臉,說道:“是黃沙天,咱們要儘快進城找落腳之處了。”

宋小河半蹲下來,“你走得慢,我揹你吧。”

步時鳶道:“不必,你只管往前走,我能追上你的步伐。”

宋小河沒有勉強,從儲物玉鐲裡取了件外袍裹在身上擋風,很快就把步時鳶甩在了後面。

越往前走,風就越來越大,空中開始刮沙,細細密密地打在臉上。

宋小河的面板嫩,吃不了這種痛,就掐了個擋風訣法。她法術不精,訣法只能堪堪擋住了臉,還不太牢固。

到後來,整片天都變黃了,風中的沙越來越多,宋小河加快腳步奔跑,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趕在正午之前到了城門口。

視線中的可見度已經非常低了,風沙幾乎將前路掩埋,宋小河看不見前路。她站在城門邊上等了片刻,沒多久步時鳶果然從風沙之中緩緩走來。

她拄著一根長棍,狂厲的沙風將她的衣袍束緊,顯露出纖細柔弱的身軀來,枯瘦得彷彿隨時要倒在路上,但她還是一步步走到宋小河的身邊來。

“進去吧。”她捂著口鼻,聲音悶悶的。

宋小河擔心地看她一眼,跟在她邊上說:“鳶姐,你很像去年我種在門前的那棵樹苗,雖然我每天都給它澆水施肥,但它還是一副‘只要天氣不好我馬上就死’的樣子,師父總說那棵樹苗養不活。”

聽起來像是個勵志故事,步時鳶接話道:“後來怎麼著?”

“果然沒養活。”宋小河說:“在一個雷雨天被大風吹折了,斷成兩半。”

步時鳶:“……好了,進城之後先保持安靜,我不讓你說話暫且不要開口。”

宋小河:“哦。”

風中的沙達到了鋪天蓋地的程度,若不是宋小河有防風法訣護著臉,只怕連眼睛都睜不開。天地昏暗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街道上更是沒有一個行人,只餘下風的呼嘯聲。

宋小河貼著步時鳶慢慢往前走,行了約莫半刻鐘,她停在一座房屋前,用棍子敲了敲門。

“篤篤篤——”

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環境裡顯得無比突兀,平添幾分詭異。

片刻後,門開了,老舊的門發出摧枯拉朽的聲音,門內站著個清俊的少年,見到二人時面色一愣。

步時鳶道:“路過,藉此地休憩片刻,煩請行個方便。”

少年很是熱情地側身讓開,“快進來吧。”

宋小河走進去,耳邊的風聲瞬間停了,傳來兩三人低聲交談的聲音。她抬頭打量,見大堂之中供奉的石像結滿了蜘蛛網,橫樑上也全是細密的裂紋,猜想這應該是廢氣了許久的土地廟。

這裡被下了結界,所以抵禦了風沙,裡頭一片安靜。

她往裡走了幾步,就見廟中坐滿了人,粗略望去有二十餘,都穿著常服。外面天色暗,室內更是無光,中間燃著一堆火照明,所有人圍著火堆坐,高低錯落的影子投在四面牆壁上。有幾人聽到動靜,抬頭朝宋小河看,大部分人都低著頭假寐,三兩人低聲說話。

所有人臉色都沉鬱,氣氛十分沉悶。

宋小河和步時鳶都是頂著風沙走來,衣領袖子中灌滿了沙。步時鳶似乎不在意,找了塊空地隨意坐下了,宋小河卻不能忍受,她站在邊上,抖落衣袍上的沙。

麻煩的是頭髮裡也全是細沙,不洗頭是清理不乾淨的。

先前給她們開門的少年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兒,似乎觀察出宋小河的難處,就主動上前來,小聲道:“姑娘,我來幫你吧。”

宋小河疑惑地一抬眸,目光相撞的一瞬,少年的臉微紅,而後抬右手念出個法訣。

她只覺得一陣溫和細風吹來,從她每一處髮根吹過,瞬間就將頭上的重量減輕不少,整個人都變得乾爽。

宋小河雙眸一亮,“好厲害!”

少年被這直白的誇讚鬧得耳朵脖子紅成一片,“姑娘過獎。”

宋小河向來是自來熟的,話也密,跟誰都能聊起來。

她拉著少年坐下來,聊了一陣,得知這少年名叫謝歸,字春棠,竟是寒天宗的弟子。

寒天宗的名號也相當震耳,與玄音門、仙盟一併被稱為人界三大仙門。這宗門厲害之處在於,他們是皇室極其信任的門派,甚至還有不少皇親國戚在其中修行,旁的不知道,宋小河不止一次從師父的口中聽說,寒天宗是整個人界最富有的仙門。

據說他們的門派大門都鑲金的。

宋小河再去看謝歸的衣裳佩飾,果然織金鑲玉的。

她再轉頭,仔細將堂內看了一遍,心中已然明瞭。難怪這廟裡坐了那麼多人,只怕是仙盟的人和寒天宗的混在了一起,雖然人多顯得擁擠,但仔細看去也能發現,這些人坐的地方隱隱分成了兩撥。

就是不知道他們是偶然遇見,還是一開始仙盟就與寒天宗商量好了聯手,各派出一批人前往酆都鬼蜮。

很快宋小河就瞭解到地圖上他們一直停滯在這裡的原因。

他們自從踏進了這座廢城那日開始,就走不出去了,這幾日一直在城中打轉。隊伍中亦有破陣的高手,卻無法從城中探查到任何陣法的資訊,他們在城中耗費了好幾日,卻連是什麼困住了他們都不知道,詭異得沒有章法。

今日更是遇到黃沙天,沙土遮路,不見天日。

仙盟這次派出了不少高手,寒天宗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宗門,自然出的也是厲害人物,這些人加在一起都解不出被困在城中的問題嗎?

那這座城究竟是有多奇怪……

“還未請教姑娘姓名。”謝歸溫眷的聲音打斷了宋小河的思緒。

他說話總是不徐不疾,溫潤有禮,讓宋小河多少從他身上看到點小師弟的影子。

“我叫宋小河。”她想起小師弟,不免有些走神:“溪流河川的小河。”

“宋小河。”

有人喚她,聲音不是謝歸的,但卻也熟悉。

宋小河耳尖一動,聽見聲音是從身後傳來的,她轉頭看去。

就見身後不遠處躺著個人,頭枕著雙臂,蹺著二郎腿,臉上蓋了本薄薄的書,封皮寫著:卜算神法。

他將頭一歪,一雙好看的眼睛就從書下露了出來,看著她,“你腳程倒是快,這都讓你追上了。”

宋小河瞪著他,“怎麼又遇到你?”

這幾日忙著趕路,追趕這夥人,閒暇時間也全用來想師父和小師弟,倒是早把這人拋在了腦後,沒想到他這會兒竟然就躺在自己身後。

沈溪山半點沒有被困在此處幾日的樣子,仍舊優哉遊哉,他嘴角一牽,笑中帶著譏諷,“巧了不是,到底是你追到了我的鬼門關,還是我提前到了你的獨木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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