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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躺在床上發呆,毯子溼嗒嗒的,魔都的雨季就是如此讓人難受,我看著斑駁的天花板,那裡滿布著鐵鏽色的水漬,發黴的黑點,搖搖欲墜的牆皮,屋角甚至有隻蜘蛛。

我入神的看著那隻蜘蛛在織網,它無比專注的忙碌著,一圈一圈迴圈往復。

它的世界裡,無需房租,無需學歷,無需名牌服裝,無需露著八顆牙齒的微笑,無需背景,它的世界只需要自己織一張網。

砰、砰、砰,門被砸的山響,房東胖太太跳著腳正在怒罵。罵的太過迴圈往復,很不精彩,大概意思是:“小兔崽子,你他媽的再不付房租,莫說電,就連水都給你停了,王八蛋!!!”

“老子莫說電視機,連個收音機都沒有,老子看蜘蛛結網安逸的很,臭娘們,拿停電嚇唬誰呢。”我暗暗想著,當然對罵的勇氣是沒有的,這人哪,但凡要是欠了錢,底氣就相當的不足,三個月房租沒有付,對我的自尊心打擊相當大。

從農村來到魔都已然半年多,工作很難找,誰讓我初中畢業呢,好不容易進了這家名叫鴻運的小公司,說是對學歷沒有要求,因此才做了個銷售。公司賣些棉毛衫、襪子之類的紡織品,銷往城鄉結合部或者城中村,買賣乾的半死不活,還總以週轉為名欠薪,

所以這房租也就不太牢靠。

胖太太罵罵咧咧的走了,聽著人字拖踢踢踏踏的漸漸遠去,手機忽然響了,簡訊就三個字:“老地方”我從床上蹦起來,很是興奮,絲瓜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好吧老實說了吧,是唯一的朋友。我倆都是外地來的,第一次認識的時候記的是在一個賣蘭州拉麵的蒼蠅館子,他在我鄰座,吃完麵手機忘記在桌上。

“嗨,哥們,手機不要了啊?”我就吼了一嗓子,他拿回手機後挺不好意思的非得說請我喝瓶啤酒,一來二去這麼就算認識了,他一個人在上海,我也是,因此也就常湊在一起貓在蒼蠅館子或者燒烤攤上喝點酒。

這孫子是個經紀人,一個正兒八經的房地產經紀人。

只是他白天賣房,晚上賣命。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賣命,但我知道他買單

老地方是壽寧路,緊挨著車水馬龍行人如織的淮海路,號稱魔都燒烤第一街,每日裡喧鬧不止一直要到凌晨,吃客醉鬼們才會散去,只留下馬路兩邊小山一樣的紅色蝦殼,狀若無數個在噴發的小火山,無論轉進路上的哪個弄堂,都能聞到小便的味道。吃客們灌滿了啤酒懶得尋找廁所,便在每一個弄堂,在燈光照耀不到的陰影裡,肆意的潑濺液體,倒也不像狗那樣純為了標記地盤。

絲瓜正坐在我對面,客觀的說,絲瓜是個頗為俊俏的男子,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大眼睛,雙眼皮,挺拔的鼻樑,刮的發青的鬍子茬,筆挺的藏青色韓版小西裝,鋥亮的尖頭皮鞋,白襯衫,橫條藍色領帶,無可挑剔的打扮,可是我之所以喜歡這孫子,是因為包裹著他眼睛如熊貓一般的黑眼圈。

現在他正用那雙熊貓眼注視著我。嘴巴微張眼神驚愕,可能是被我點單的數量驚嚇到了,五斤小龍蝦重辣、四十個各類烤串、十瓶冰啤酒,我裝作若無其事埋頭苦戰各類食物,飢餓與面子之間,飢餓永遠更有重量。

“怎麼餓成這樣了……”他問道。

“唉……一言難盡”我無話可說,長嘆了一口氣,腦筋轉動間盤算是否向他開口借些錢,可又自覺交情沒有到那份上,倘若是嚇跑了他,下次就連蹭飯的物件也沒有了。

這孫子看著我,眼睛眯縫著,眼圈愈發黑沉,旁邊突然一陣喧譁,不遠處兩個人正在破口大罵,互相問候對方的女性親屬,詞句間花樣翻新,節奏抑揚頓挫,旁邊幫著拉扯勸架的也不少,原來是兩個燒烤攤主,為了店前的地盤起了爭執,顯然是頗有宿怨,眼見得就要動手,偏偏警笛長鳴,一場好戲頓時謝幕了,我悻悻然,大感遺憾。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爭吵;有爭吵的地方,就有仇怨;這天下間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恨別人恨得咬牙切齒,同時又被別人恨的死去活來,乾一杯”絲瓜若有所思的說了一句。

“可惜沒打起來……”

“我知道有種人就專門替人們解決這類麻煩,你想不想聽聽?”絲瓜故作神秘的看了看四周,往前湊了湊,還刻意的壓低了音量,嘴角叼著的煙忽明忽暗,煙霧中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說說唄!”

“當人們有仇怨的時候,很多時候法律無法解決,而勢必要至對方死地而後快的時候,人們既不願以身犯險,更不願身陷牢籠,於是殺手便應運而生。

殺手者即殺人的高手,身赴險地,悍不畏死,無懼囹圄,匿於鬧市,九死一生,卻如履平地,最最關鍵是掙錢容易,不用三五年,就掙得盤滿缽滿,名車豪宅美女在懷,買個熱帶島嶼吹著海風曬著太陽,安然退休,不過這種人最重要的就是信譽,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出賣僱主,這是他們的行規!”

“還有幹這個的?”我瞠目結舌。

他笑了笑,自顧自的把酒斟滿,接下來的整個晚上他都在壓低嗓子講述,我幾乎沒有說話,只是喉嚨一直髮幹,那是一個我從未聽聞過的黑色世界,按照自己的規則井然有序的執行,那些人們在黑暗裡,在夜幕下,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取走性命,換來金錢,為那些仇怨劃上終點和句號。

凌晨三點的時候,這條街漸漸的開始安靜,店裡只剩下我們兩個,喝空的酒瓶四下裡散落,或橫或豎,燈光下卻映照出詭異的顏色,對面房產經紀先生的領帶已然散亂,襯衣領口大敞著,眼睛也有些發紅,他叼著根紅雙喜,手中卻拿了個籤子不住的戳那已經冷透了的雞翅,雞翅上脂肪已經凝結,淡淡的白。

“你不是覺得幹那行的太殘忍,不道德?”他問我。

“呵呵,你看,這雞翅從前是不是個活物?你吃那些羊肉、牛板筋、生蠔哪個不是活物?其實人也不過就是個活物罷了,拆開了卸散了,就是點骨頭、下水、肉、外加些屎、尿、血之類的髒東西”

他繼續戳那雞翅,似乎竭力想證明自己說的是正確的。我搖了搖頭不敢苟同,這太過匪夷所思……

“你不妨想想,往上倒一兩萬年,人類還是猴子那會,既沒有武器也不穿衣服,天天光著屁股爬樹那會,人和動物誰獵誰?今天坐這吃燒烤的活物那會也就是虎口下的肉罷了,再近了看看,唐末黃巢起兵造反,軍中攜軍糧‘兩腳羊’,是什麼東西知道麼?呵呵……”

他冷笑著說:“這兩腳羊就是人,‘糜骨皮於臼,並啖之’,什麼意思呢?也就是磨碎了做丸子吃,你說人算是個什麼物件?古往今來,野獸和人類互相吃這不算什麼,天經地義,這人呢就更別提了,從來都是人吃人!”

“元太祖鐵木真建立了至今為止人類歷史上最為廣袤宏偉的帝國,凡青天覆蓋的地方,都是他的牧場,鐵木真這牧的真是牛羊?白骨盈野、流血漂杵,億萬人死去,億萬人啊,人類算是個什麼物件啊,你倒是說說看!”

“……”我只能沉默。

“有光明就有黑暗,有生就有死,有警察就有賊,有男女就有情仇,有人就有利益,有恩怨就有仇殺,這世道人心從來如此,哪有什麼殘忍啊,那青面獠牙的魔鬼住在每一個人心裡,生死一念之間,死卻未必不是種解脫”

他說的有些出汗,一把扯下了領帶,靜靜的看著我,似乎就有道光,銳利而冰冷,從那雙眼睛裡直透出來。我有些膽怯,那眼神我從未見過,像是細碎的玻璃慢慢的扎進肉裡。

我繼續沉默,但是可能剛剛的是錯覺,對面那人黑眼圈依舊黑沉,嘴角上翹,依然是那副老少皆宜油嘴滑舌狡黠的經紀人嘴臉。

“酒也喝完了,撤吧,呵呵”買完單,他揚長而去,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暗暗思考那些驚世駭俗的話,卻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道理。看我不走,旁邊服務員討嫌的繞著我拖地,又髒又黑的拖把就在我鞋子旁邊飛舞,櫃檯後面胖老闆長著一張淌油的大臉,津津有味的從背後看著拖地服務員既圓且大的屁股,老闆娘低頭在算今天的流水,計算器按的啪啪作響,店家要打烊了。

此後很久我都沒有見過他,似乎他在給我時間消化,我則繼續在魔都的滾滾紅塵裡煎熬,七八百萬外地來的人當中,要說有混的比我更慘的,幾乎不可能……

老闆依舊欠薪不發,每回催討,便是一幅笑眯眯的模樣,不要著急,不要著急。倒是想過辭職,可薪水遲遲不能到手,若是負氣而去,豈不是稱了那鳥人的心意。房東胖太太也是每日裡堵著門怒罵,進進出出的時候,就連鄰居都對我側目,背後指指點點,估計也沒什麼好話。一時間,下班後也無處可去,只好蹲在弄堂口看人下棋。

弄堂指的小巷,魔都多是石庫門房子,一水石雕的門框,黑漆的木門,紅磚青瓦,很是氣派。解放前獨門獨戶的多是住的大戶人家,時過境遷,解放後就分給了窮苦大眾,一棟房子住很多家,日子久了,也無人修葺,漸漸的就顯了破敗,家裡面積小,魔都人就培養出了個愛好,在弄堂裡玩。

弄堂裡玩也講究個地理位置,弄堂口就是必爭之地,尤以弄堂口的電線杆子底下,需要搶佔,先放個板凳,板凳上擱塊三夾板,這三夾板上必然是用黑漆畫了那楚河漢界,每晚飯後漢子們一人一條大褲杈子,上著一個白色棉布小背心,底下踩個人字夾託,右手搖個蒲扇,左手拎個大玻璃瓶泡好的茶,腋下夾一個小馬紮,直奔電線杆子而去,這就是夏夜弄堂男標準配置了。

鄰居棋友們弄堂口見面也很是有趣,基本上是這樣的對話:來了啊,恩,夜飯切好了?問完也不需要對方回答,你老婆今天的帶魚燒的是真香,帶魚買的不錯,老新鮮額嘛!殺兩盤?好,殺兩盤!殺至酣處,這茶也喝的差不多了,斷然是不肯回去續水的,就有那觀戰的好事之徒鄰居里的老好人提個水壺挨個的續水。這水壺還不叫水壺,叫銅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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