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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蘊知道今夜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為此,他準備了很久、很久。

郝六家的丹藥幾乎花費了他所有的積蓄,但是很值,服下後,身體從內到外產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面板水潤,髮色烏黑,眼瞳明亮,攬鏡自照之時,亦會被自己的容色震撼而失神,最重要的是,某個部位的確有天賦異稟之勢。

他曾偷偷去紅俏坊尋妓人試過,配合郝六贈與他的獨家修煉秘籍,一夜|歡|愉,妓人慾|仙|欲|死,對他死心塌地。

蘇意蘊很有信心,只要給他一個機會,定會令女帝沉溺在他的魅力之中,為他,為隨州蘇氏開出一條通天之路。

這個機會,就在今夜。

到時,無論是暴發戶揚都花氏,還是陰盛陽衰的乾州姜氏,窮酸的滎陽淩氏,甚至那個可笑的太原姜氏,都將被他踏在腳下,至於落魄的隴西白氏,他根本從未放在眼裡。

一個不懂風花雪月的書呆子,估計連女人是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和他比?

至於那兩個自命清高的女進士,就更可笑了,一個寒門,一個青州萬氏,如何與隨州蘇氏相提並論,這些小門小戶甚至不知道此次旦日製舉真正的意義,還因為中了進士而沾沾自喜,卻不知,女人,沒了那頂天立地的東西,縱使中了進士,也根本沒用。

想到女人,蘇意蘊突然想到了林隨安,這個名字就好像一根帶毒的刺扎進咽喉,毒辣、惡苦,扯著喉管向上翻出難以言喻的噁心。

這個女人太煩人了,太討厭了!

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是蘇城先的死訊,之前,他只知道家主派蘇城先去做一件事,具體是什麼,並不知曉。

當時他還憤憤不平,蘇城先雖然與他同宗,但那個蠢貨難成大事,果然,沒幾個月,就傳來了他死於非命的訊息,死法還是那般可笑。

家主為此大發雷霆,砸了大半個書房,連最喜歡的平窯茶具都沒放過。蘇意蘊還覺得納悶,家主平日裡根本瞧不上蘇城先,當不至於如此傷心。

直到揚都傳來訊息,說林隨安與揚都花氏花四郎搞在了一起,家主又砸了一次書房,蘇意蘊這才明白,家主生氣不是因為蘇城先的死,而是因為蘇城先沒有將林隨安娶回來。

選蘇意蘊去東都參加制舉的前夜,家主特意邀他去賞樓品茶,告知他抵達東都務必要完成兩件事,其一,制舉上榜,博得聖人青眼,入後宮。其二,想辦法拉攏林隨安。

蘇意蘊不解,問林隨安此人到底有何用處?家主諱莫如深,不肯多言,似有難言之隱,又似懼怕著什麼。

說實話,蘇意蘊不以為然。縱使林隨安傾國傾城又如何,他可不是那個蠢笨的蘇城先,只要他願意出手,收服一個女人,不過是動動手指頭的事兒。

後來,他在樊八家見到了林隨安,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林隨安只是個瘦巴巴的小娘子,沒有半點姿色,更談不上才情。那個傳說中的花家四郎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竟然對這樣的女人如珠如寶,可笑至極,荒唐至極。

就算林隨安刀法恐怖、力大如牛又如何?

不過是個女人罷了,遲早都要躺|在|男人的身|下,屈服於男人,從屬於男人,被男人所|征服。

可是!

這個女人,一個區區的女人,竟然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打亂了他的計劃,毀了他籌謀的一切!

金羽衛敗在了她手下,姜東易也敗了,軸書被她毀了,甚至還在大庭廣眾之下侮辱他、侮辱隨州蘇氏,在郝六家,又是這個女人,險些壞了他的大事!可惡至極!

終於,他中了進士,即將一步登天,可竟又看到了她!

憑什麼一個毫無背景家世的女人,竟然先他一步登上應天樓?

憑什麼?

憑什麼?!

“蘇十郎,馬上就要登樓面聖了,花某勸你一句,莫要動不該動的心思哦。”

令人生厭的嗓音傳入耳膜,蘇意蘊一個激靈抬頭,花一棠新榜進士排名第三,與他尚隔了一段距離,籠著袖子,不鹹不淡瞅著他,嘴角似笑非笑。蘇意蘊太討厭這個表情了,那日在盧侍郎的宴會上也是如此,彷彿早就看透了一切,彷彿從骨子裡看不起他、蔑視他,嘲弄他。

蘇意蘊心中冷笑一聲,檢查了一下衣著儀態,端正表情。

無妨,過了今夜,揚都花氏不過是匍匐在他腳下的螻蟻,何必理睬。

第一批官員已經依次登樓,雖稱六部官員,但並非所有六部官員都悉數到場,畢竟新晉進士才是應天樓上元宴的主角,所以只選了些與新榜進士有關係的官員參宴,如主持制舉考試的兩位禮部侍郎,熊大年、溫重(禮部尚書自上任入獄後,還未有合適人選接任);工部侍郎盧英傑;大理寺卿陳宴凡、大理寺少卿張淮、大理寺司直凌芝顏,這三位顯然是因為花一棠之前幫忙破了沉屍案,特別出席;戶部侍郎姜瑞錦,乾州姜氏八娘,乃為天子近臣,自然也列席在位。

“宣——新榜進士一十七人,登樓——”

女官嘹亮的嗓音響徹夜空,蘇意蘊精神大振,提袍拾階而上,每上一階,距離他的通天之路就近一步,一步、兩步、三步……很快,聽到了應天樓上的風聲,那是來自九重宮闕的召喚,眼前豁然開朗,蘇意蘊看到了墨藍色的天空,懸夜搖盪的宮燈,還有匍匐在腳下的東都城。

這個場景太過震撼,蘇意蘊只覺一股貴不可言的氣息直衝腦門,整個人都懵了,手足無措與眾人一同見了禮,由女官引著入座,呆坐半晌,才回過神來,四下一望,大驚。

聖人坐在最高位,六部官員和新榜進士以八字型分坐兩側,座次是按照官職高低、進士名第排列的,他是新榜進士最後一名,坐得最遠,夜色濃重,燈光曖昧,這個位置他甚至連聖人的臉都看不清。

白汝儀坐在左側首位,花一棠在第三位,這也就罷了,偏偏林隨安也有單獨的位置,就在大理寺司直凌六郎的旁邊,這、這算什麼道理?!

一股無名怒氣充斥著蘇意蘊的胸膛,他強忍著,不斷提醒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只要過了今夜,一切都會不同。

很快,他就會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

很快!

林隨安沒有感覺到蘇意蘊的怒意,正瞪著桌上的一盤烤羊腿犯愁。

正好坐在凌大帥哥的旁邊,她這個新員工要不要向前輩討教一下工作經驗?

比如,暗御史有沒有kpi?

具體的工作程式是什麼?

要坐班嗎——呃……這個大約不用,八成是流竄工作。

需要做年度工作計劃嗎?

月度、季度、年度工作總結呢?

俸祿從何處領?

出差報銷的上限和流程是什麼?

最重要的一點,暗御史的身份能告訴身邊的人嗎?

林隨安目光從烤羊腿移到了凌芝顏臉上,萬分鬧心地嘆了口氣。

凌芝顏被這口氣嘆得心驚膽戰,低聲問,“怎麼了?”

林隨安:“凌司直不厚道啊,明明年俸有十四萬貫,卻告訴我只有四萬貫。”

凌芝顏怔了一下,“凌某的年俸的確只有——”他的眼眶豁然繃圓,眼珠子差點掉出來,“林娘子如何知道那十萬貫?”

林隨安露出一個生無可戀的表情,用指節敲了敲藏在胸口的暗御史令,叮叮兩聲。

凌芝顏眨了眨眼睛,臉上的表情一會兒是不可置信,一會兒是恍然大悟,一會兒是無可奈何,一會兒又是看破紅塵,把林隨安逗樂了。

凌大帥哥真是心裡想什麼臉上就演什麼,太好玩了。

凌芝顏也笑了,抱拳低聲道,“如此,恭喜林娘子了。”

突然,二人同時一個激靈,扭頭,只見對面的花一棠抱著袖子,皺著眉頭,脖子伸得老長瞪著他們,好像一隻被困在池塘裡缺氧的烏龜。

二人對視一眼:“噗!”

宴會開始了,流程挺俗套,先是聖人例行發言,主題思想無非幾項:

一是場面話,上元佳節,與官民同樂,很高興。

二是慶祝制舉考試圓滿結束,恭賀諸位進士上榜。特別表揚了禮部工作到位,賞錢賞米,戶部侍郎姜瑞錦、工部侍郎盧英傑、大理寺少卿張淮、司直凌芝顏推薦舉子有功,也得了賞賜,陳煩煩與有榮焉,樂得腦門鋥亮。(林隨安這才知道,原來第二名的寧瑞是姜侍郎推薦的,萬飛英是盧侍郎推薦的。)

三是希望大唐國泰民安,國家興盛。

接下來的環節,便是喜聞樂見的“套近乎”環節。

女帝將按照排名順序依次對新榜進士噓寒問暖,眾官員一旁捧哏,營造一個其樂融融、闔家歡樂的氛圍。

一般來說,此環節都是新榜進士鉚足勁兒向聖人展示絕活的時間,如果能給聖人留下一個好印象,留在秘書省做個清貴的校書郎,官途定是一片坦蕩。但若是搞砸了,被分配到什麼雞不生蛋鳥不拉屎下縣做個不入流的小官,此後定無升遷之望。

第一位,白汝儀。

隴西白氏的學識有目共睹,加上白汝儀大約是最近睡的不好,又瘦了,應天樓上大風一吹,都快飛走了,女帝實在不忍為難,問了個家常問題:

“前年朕去隴西時,白氏家主向朕抱怨說白氏子弟只顧讀書,不管俗事,很是憂心呢。白十三郎年紀也不小了,不知可有心儀的女子啊?”

白汝儀臉唰一下白了,撲通跪地,“回聖人,十三郎尚無成家之念!”

女帝被白汝儀的過激反應搞得有些驚訝,頓了頓,“想必是白十三郎的緣分未到,你年紀還小,不著急,待日後尋得有緣人,白氏家主離的太遠顧不上,你告訴朕,朕替你做主。”

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聖人只當他是小屁孩,對他根本沒興趣。二是聖人大約是要將他留在東都為官。

“白十三郎叩謝聖人!”白汝儀大喜,連連叩首,回座的時候臉色好了不少,胃口大開,吃了六大塊烤羊腿。

第二位,女進士丁瑞,應答有度,冷靜自持,女帝問了幾個學術問題,頗為滿意,大加讚賞。

第三位,揚都第一紈絝花一棠。

他一上場,所有人肉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全都來了精神,眼巴巴瞅著,皆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凌芝顏面有憂色,林隨安只恨宮宴上沒有瓜子。

女帝眨了眨眼,提問:“聽聞你在河嶽城破了一宗醫師連環殺人案,被害的皆是家境貧寒的老人,此案重大,死者兩百餘人,但兇手用毒奇特,兩年都無人發現異常。朕很是好奇,你是如何發現的?”

花一棠也眨了眨眼,“啟稟聖人,這案子此時說不太合適。”

“說來聽聽,無妨。”

“偵破此案最重要的環節便是驗屍,當時,我尋了一名仵作,名叫方刻,他將一名死者屍體剖開,將屍體的心臟、胃液、腸子取出,裝入瓷罐中——”花一棠停住聲音,笑吟吟看著所有人臉都綠了,抱拳,“實在不宜繼續說了。”

“咳咳咳,”陳宴凡忙打圓場,“上元佳節說兇案太不吉利了,說點別的。”

眾官忙不迭點頭。

女帝萬分失望嘆了口氣,想了想,又笑問道,“聽聞你入東都之時,曾與隨州舉子有過一段關於文脈的辯理,聽聞四郎似乎對文脈的論述頗為不屑啊。”

花一棠神色一肅:“當時我惱怒那舉子眼盲心盲,顛倒是非,混淆真相,所以話說重了些。”

“哦?”女帝道,“朕想知道,此時此地的花四郎,對文脈又有何見解?”

花一棠沉默片刻,“四郎以為,國之文脈,乃為一國之筋骨,筋骨堅,文脈立,國便強。文脈之基,不在某個士族,更不在幾個世家,而在於平常百姓。國之志,唯看百姓之志,百姓之風骨,方成國之風骨。若家家戶戶皆能識字認理,若唐國之少年孩童皆能入學讀書,何愁文脈不堅,國之無骨。至時,唐國文脈延綿不斷,唐國氣運自當千年萬年!”

風變大了,屋簷下的宮燈輕輕晃動著,穗上的金玲叮叮作響。花一棠袖口和衣袂上的花氏族徽泛起明光,好似潔白的花苞裡吐出一朵一朵火焰,透明的,微弱的,飄動在夜空中。

應天樓上靜了下來,眾人看著月光下花瓣般的少年進士,皆是大為震撼,天下人只道花氏四郎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想不到,竟能有此不凡見解,尤其是白汝儀,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竟是整個人呆住了。

女帝愕然看向林隨安,花一棠這番話,竟與林隨安剛剛所言不謀而合,這倆孩子——嘿嘿,還挺心有靈犀的。

林隨安也挺詫異,花一棠說的翻譯成白話文就是“窮啥不能窮教育”,想不到這紈絝還頗有大局觀和前瞻意識。

“四郎有志,朕心甚慰。”女帝笑著結束了花一棠的環節。

有了花一棠這般令人深刻的表現,後面的人只能稱之為平平無奇,唯一有特點的是萬飛英,舞了場刀,博得滿場喝彩。

然後,最後一位,隨州蘇氏——蘇意蘊。

林隨安老激動了,把剛剛啃完的羊骨頭捏碎,一粒一粒放在嘴裡砸吧,權當假裝瓜子過個嘴癮,凌芝顏一旁看得哭笑不得。

蘇意蘊翩然入場,白衣魅色,好不惑人,眾人的眼神頓時變了,戶部侍郎姜瑞錦不知為何,突然笑了一聲。

“隨州蘇意蘊叩見聖人!”蘇意蘊跪地,聲清如水波,聽得林隨安心潮澎湃,這蘇意蘊果然下了一番苦功夫啊,發聲方式都做了修飾。

金冠珠簾的影子晃過女帝的臉,看不清真切的表情,“朕聽聞蘇十郎是隨州第一古琴聖手。”

蘇意蘊激動的整個後背都在發抖,埋頭呼道,“蒙聖上不棄,蘇十郎願為聖人奏一曲太平願,祈聖人萬壽無疆,賀大唐國泰民安。”

女帝又沉默良久,“準。”

林隨安開始砸吧第四塊碎羊骨。

想不到蘇意蘊還會演奏古琴,這回可來著了。

融融燈火中,蘇意蘊身姿如白鶴,帶著完美的笑容,撥動了琴絃。

林隨安臉垮了,她聽不懂。

比起現代花哨華麗的演奏技法,蘇意蘊這古琴彈得著實樸實寡淡,林隨安的耳朵早就被養叼了,根本欣賞不來,只覺那靡靡之音彷彿喚醒了身體裡的瞌睡蟲,左邊嗡嗡嗡,右邊嗡嗡嗡,令人昏昏欲睡。

好容易熬完了一曲,林隨安以袖遮臉,偷偷打了個哈欠,突然發現,四周的氣氛有些怪異。

太安靜了,靜得有些滲人。

所有人靜靜看著蘇意蘊,凌芝顏皺著眉頭,白汝儀垂眼嘆氣,就連花一棠都斂去了笑容,輕輕搖了搖頭。

林隨安:啥意思?蘇意蘊彈錯音了?

蘇意蘊顯然也懵了,彈奏之時,他的臉上一直帶著自得意滿的笑意,現在笑容僵在臉上,好像一個蒼白詭異的面具。

姜侍郎:“太平願此曲,講究的是巍峨大氣,豪邁幹雲。可蘇進士這一曲,極盡曖昧迷離,矯揉造作,隨州古琴聖手,名不副實,著實令人失望。”

林隨安忙戳了戳身側的凌芝顏,以眼神詢問。

凌芝顏做了個口型:曲中藏狐媚態,意在勾引聖人。

林隨安:“……”

好傢伙!蘇意蘊太拼了吧!

女帝端坐寶座之上,神色肅凝,氣勢威壓,令人生怖。

蘇意蘊慌亂跪地,“蘇十郎學藝不精,擾了聖人清耳,罪該萬死,請聖人息怒!”

“蘇意蘊,”女帝開口道,“朕念你苦學多年,有些才學,又念你隨州蘇氏之名,方點了你的進士。原本望你迷途知返,為國效力,可惜……可惜——”

蘇意蘊磕頭如搗蒜,“聖人息怒!聖人息怒!是蘇十郎一時彈錯了,請聖人再給我一次機會——”

女帝站起身,走下臺階,站在蘇意蘊面前,低聲道,“半月前,朕見你心有邪佞,以為你被歹人矇蔽,如今再見,才明白你是心念不正,難堪大用。”

“半、半月前?”蘇意蘊磕頭的動作停了,顫抖著抬起頭,待看清藏在冠珠後的臉,如遭雷擊,重重癱在了地上。

他記得這張臉,是雲水河上的姜七娘!

原來,那日的姜七娘不是真正的姜七娘,而是聖人!

原來他在聖人眼中早已醜態百出,暴露無遺,就算他真的脫胎換骨又有何用?!

聖人重重嘆氣,拂袖而去,眾官惶恐,齊齊跪地,恭送聖駕。

蘇意蘊兩眼一翻,徹底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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