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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坤不是第一次來花氏六十六宅,之前為了時刻掌握林隨安等人的動向,他遵循大長老沈勳的命令,日日都派淨門子弟前來盯梢,自己更是親力親為,每過三個時辰便來轉一圈。

可以說,自從這幫人進了東都以來,他是時時心驚肉跳,日日提心吊膽。

花氏抵達東都那日,車隊剛入城,花一棠將攔車的幾名學子罵了個狗血淋頭,鎩羽而歸,當晚,領頭的單遠明莫名死在了客舍,本以為是樁無頭公案,不料才過了幾個時辰,大理寺就抓住了殺害單遠明的兇手,竟是太原姜氏的姜東易。

太原郡猛虎威名如雷貫耳,麾下金羽衛戰力彪悍,手下還有姜塵這般的猛將,萬萬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被大理寺拘了,丁坤急忙去打探,才知道破案的是花一棠,打敗六十多名金羽衛和姜東易的竟是林隨安,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東都淨門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經諸位長老連夜緊急商議,派丁坤翌日登門一探虛實,未曾想,不僅傳聞是真的,還探得了一個更令人震驚的訊息——林隨安已經學會了“破定”!

破定,乃為十淨集必殺之絕技,失傳二十多年,無論是揚都淨門總壇,還是各地分壇,皆無人能勘破其中奧妙。

林隨安一介外宗弟子,怎的就能輕輕鬆鬆掌握?

難道說千淨之主當真是天選之人,非人力可更換?

之後花、林二人的行蹤更讓人摸不著頭腦,西市之行,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淨門弟子並未緊隨,誰料一晃神的功夫,這幫人就將整個西市攪成了一鍋粥,回到別院才安靜了兩日,大理寺又傳出訊息,姜東易也死了。

至此,這幫人入城僅僅五日,與他們有過節的人,無論是才名在外的單遠明,還是家世顯赫的姜東易,全都命喪黃泉,就好似被什麼巫蠱之術詛咒了一般。

丁坤抬頭看著“花氏六十六宅”牌匾,巳正已過,陽光耀得金匾流金溢彩,只覺脖頸陣陣發涼。他並不知大長老沈勳今日到底作何計劃,只是心存疑慮——與這位如有神助的林娘子為敵,當真不會引火燒身嗎?

“他們出來了。”身側的方臉黑眉的青年低聲提醒道。

此人名為天樞,是沈勳的七名關門弟子之一,乃為東都淨門精英中的精英,他們七人分別以北斗七星為名,平日裡養在大長老轄下暗哨處,甚少出現在大眾視線之內,堪稱沈長老最神秘的底牌暗棋——可惜,丁坤又看了眼神色警惕的七人,不由暗暗嘆息——林隨安與他們太不一樣了。

門內馬蹄聲和著鈴聲由遠至近,四匹珍珠駿款款行來,閃閃發亮的鬃毛上綴著金光燦燦的鈴鐺,每行一步,珍珠駿特有的皮毛便會蕩起珠光漣漪。

馬背上的人自是不必多言,花一棠俊麗無雙,靳若風華正茂,甚至大理寺司直凌芝顏也在,但七星的目光只在他們身上略略一掃,便落在了唯一的女子身上。

千淨之主,林隨安。

短靠勁裝的黑色與珍珠駿的雪白毛色涇渭分明,身姿筆直,長眉鳳目,腰間掛著黑色玄鐵鞘的橫刀。

天樞有些詫異,之前關於林隨安各種神乎其神的傳聞中,從未有人說過,“千淨”和“千淨之主”竟都是這般“平平無奇”。

丁坤上前施禮:“見過林娘子,花四郎,凌司直,少門主,丁某受沈長老所託,特來為諸位引路。”

花一棠笑得和藹可親:“丁長老和諸位兄弟辛苦了,木夏,將我備好的謝禮送給幾位兄弟。”

七星心中不悅,竊竊私語:

“這個紈絝什麼意思?”

“看不起誰呢?”

“莫不是打算用幾枚銅錢折辱我們?!”

“我們才不稀罕——”

“區區薄禮,還望諸位英雄笑納。”木夏掛著營業笑容手捧托盤飄了過來,托盤裡是七個鼓鼓囊囊的荷包,荷包裡裝滿了金葉子,在陽光下散發著奢靡攝魂的光澤。

七星:“!!!”

那邊的丁坤已經飛速將金葉子揣進了懷裡,高聲道謝。

簡直是沒臉沒皮,丟東都淨門的人!

七星狠狠瞪了丁坤一眼,收起荷包,梗著脖子不發一言:錢可以收,士不可辱,道謝是萬萬不能!

林隨安瞥見靳若翻上天的白眼,竭盡全力才忍住了笑。

果然就如靳若所說,東都淨門比揚都總壇還窮。

花一棠:“不為五斗米折腰,東都淨門果然是英雄輩出!”

一番話說的丁坤等人臉皮微熱,偏偏那花一棠的笑容真摯誠懇,令人尋不到由頭髮作,更離譜的是,他們本以為花一棠一眾騎著珍珠駿出行已經足夠招搖,不料只是個開頭,後面居然還有三輛馬車,三輛貨車和二十多名僕從,不像是去談判,倒像是準備搬家。

天樞示意丁坤前去詢問,丁坤不敢招惹林隨安和花一棠,更不想和靳若對上,只能硬著頭皮問木夏:“不知這車上載了何物?”

木夏微笑解釋道:“我家四郎自小養尊處優,體嬌肉貴,用不慣外面的東西,這些都是他用慣的洗漱坐臥之物。”

七星:“……”

丁坤:“需、需要這麼多嗎?!”

木夏:“我家四郎最重義氣,凡是他喜歡的,定要為朋友兄弟都備上一份,這一來二去,不小心就裝多了,還望諸位海涵。”

七星:“……”

丁坤:“哈哈,花家四郎不愧是揚都第一紈絝,哈哈。”

果然幹啥啥不行,敗家第一名。

東都依水而建,水系發達,河流眾多,河渠縱橫,橋樑密佈,水路交通十分便捷。城中有四條自然河流,分別為洛水、谷水、潤水和伊水,洛水自西向東貫通洛陽城,分二城於南北,谷水、潤水和伊水從南北方向匯入洛水,成“河漢之象”。

自然水系乃天然而生,受時節雨量限制,流量時有不穩之勢,且河流之間不能完全貫通,導致船隻滯留,運輸成本大增,為解決這一矛盾,東都逐年加大人工河渠的開通疏鑿,修築以四條自然水系為主幹的人工河渠。洛水北有漕渠、寫口渠、皇水渠,洛水南有運渠、通京渠、通濟渠,以及和谷水、潤水、伊水成映象的谷水渠、潤水渠、伊水渠,最終形成四河九渠為主體的水路系統,四通八達,內外貫通。

“雲水河”是水路系統中極為特殊的一段,位於洛水與漕渠交界之處,因為被兩大水系經年累月沖刷,地勢下陷,形成了一處寬敞的河道,水面寬闊,水流緩慢,漸漸成為河運碼頭聚集之地,貨船穿梭,碧帆如雲,堪為盛景,故而又被東都人戲稱為“雲水交接之河”。

浩浩蕩蕩的花氏隊伍從景行坊南坊門出發,繞行銅駝坊,沿洛南衢道一路向東,惹來無數百姓駐足圍觀。過上林坊坊門再走半個時辰,視線逐漸開闊,便是雲水河的區域。

林隨安騎在馬背之上,看得更為清楚,前方是一片內河形成的湖泊,綿長的堤岸與碧藍的天際線連成月牙形,兩岸約有幾十家碼頭,此時正是貨運繁忙的時間,不少貨船排隊等候,造成了航路堵塞,船上的水手一邊罵罵咧咧催促前方的貨船,一邊閒極無聊吃酒打屁,湊巧看到花氏車隊,紛紛吹哨起鬨,氣氛搞得頗為熱烈。

林隨安和靳若與花一棠混了這麼久,此等小陣仗只當蚊子哼哼,凌芝顏自然有些不適應,耳根通紅,更不適應的是丁坤等人,淨門一直身在暗處,存在的要義便是隱秘低調,何曾被這般高調圍觀過,個個如芒在背,只能悶頭加快腳步趕路。

順著堤岸再走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又是一處景緻,蔥鬱茂盛的植被從堤岸延伸入水,河水如同被馴服的水蛇,安靜繞行,原來是河沙在此處多年堆積,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半島,遠看形似一隻白鷺孤懸。島上建有酒樓,建築風格頗為新穎,猶如一艘停靠在陸地的巨大畫舫,半島四周還設有碼頭,此時並無貨船停留,應該是酒樓專用的客運碼頭。

酒樓共有四層,每層高丈餘,紅柱黑瓦,懸燈高掛,門匾高懸,寫著“白鷺舫”三字,頗具氣派。掌櫃和十餘名小廝早早候在門外,此刻皆被花氏的閃亮豪橫的車隊驚呆了。

林隨安翻身下馬,閃目觀望一圈,砸吧了一下牙花子。

此樓佔地面積不小,且格局複雜,藏幾十人不是問題,若是東都淨門在其中設伏,只需切斷半島與岸上的通路,即成“關門打狗”的圍困之勢。東都淨門將談判地點設在此處,只怕沒安好心。

凌芝顏和靳若顯然也想到了,皆是神色不愉,唯有花一棠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搖著扇子讚道,“白鷺舫的名號花某在揚都就有所耳聞,素有‘春堤繚繞鳥徘徊,風吹魚香浮大白’之稱,此中白鷺釀乃為東都一絕,與揚都的二十六釀堪稱酒中雙壁。”

“哎呦呦,花家四郎謬讚、謬讚!折煞我們了!”圓頭圓腦的掌櫃迎了上來,點頭哈腰道,“小人是白鷺舫的掌櫃,您叫我老馬就行,受沈公所託,早已恭候多時,諸位貴客快快裡面有請。”

花一棠示意木夏率僕從驅使馬車進入白鷺舫,掌櫃老馬自然不敢阻攔,忙安排幾名夥計接應,自己則是親自為眾人引路,穿過正堂,登階上行,林隨安注意到,每上一層,與丁坤一同前來的七名佩刀青年便少兩人,待到第四層,只剩一人綴在最後,彷彿壓陣一般。

凌芝顏低聲:“此處有埋伏。”

靳若翻:“一層二十人,二層三十人,三層五十人,看來他們真信了林隨安能以一敵百的傳說。”

花一棠:“什麼傳說,那是事實!”

林隨安:“……”

造謠一張嘴,闢謠跑斷腿!

幾句話間,頂層賞樓到了。此間賞樓建得別具一格,如畫舫船頭般成梭子形,頂端直對雲水河河面,登高望遠,但見那河天一色,蔚波滔滔,貨船如繁星點點遊走其中,令人有種即將出海遠行的錯覺。

林隨安對這個談判地點很滿意,景色宜人,河風涼爽,堪比遊輪旅遊的待遇,真是賺了。

賞樓另一側,是兩處延伸而出的飛簷,其下以數根紅柱支撐,猶如白鷺一雙羽翅,乃為遮陽避雨之所,飛簷陰影處設有八字型的兩列座位,左側一列為十座,右側一處為四座,自然就是今日的談判的主場地。

場上早有人恭候多時,一人居主位,八人居右側位,齊齊抱拳施禮,主位之人年過大衍,鬢角花白,短鬚修剪得比花宅的觀賞園林還整齊,兩道掃帚眉毛逆插沖天,精神矍鑠,笑聲爽朗:“在下沈勳,見過林娘子,花家四郎,大理寺凌司直,果然是百聞不如見面,三位真是少年英雄,人中龍鳳啊!”

另外八位長老看年紀大約都在四十到五十歲中間,依次進行自我介紹,張王李趙各種姓氏在林隨安耳朵裡轉了個圈,一個也沒記住,只能根據站位大約貼個諸如“二長老、三長老、七長老”的標籤代替,丁坤身為十長老,自然是站在了佇列最後。

九名長老,皆與沈勳一樣,沒有一個人用正眼瞧靳若。

林隨安側目看了眼,發現靳若表情波瀾不驚,並無半分惱怒之色,僅是默不作聲看著他們,不禁老懷欣慰:這孩子終於長大了,穩重了!

花一棠笑容璀璨,甩開扇子開啟外交捧哏模式,“東都人傑地靈,英雄輩出,花某神往已久,今日得見沈長老的尊榮,當真是三生有幸啊。”

“四郎太客氣了。”沈勳笑道,“都別站著了,快快入座吧。這白鷺舫乃是東都最有名的酒樓,諸位遠道而來,不妨嚐嚐東都的特色。”

說著,舉手擊掌,十餘名夥計魚貫而入開始上菜,每桌先上五盤乾果,一名夥計舉著選單高聲誦讀菜名:“紅梨脆花生、葡萄乾蝶花、晶瑩冰龍眼、芙蓉櫻桃紅、白雪軟荔枝。”

沈勳等人的臉上劃過一絲疑惑。

第二波十盤糕點緊隨而至,夥計讀得有些磕巴:“菡、菡萏香酥卷、採蓮翠翠糕、紅裙裹鴨肉、飛龍、飛龍驚燕軟團兒,玉花翩翩佳人紅娟糕,鴛鴦羹荷花、粉融香雪滴露——”

“且慢!”二長老忙道,“馬掌櫃,是不是弄錯了,這不是我們點的菜吧?”

老馬乾笑:“自然不是,這些都是花家四郎從花宅特意帶過來的。”

二長老:“那我們點的——”

他飛速閉嘴了,因為第三波主菜登場了,足足有十五道,菜色之創新,色彩之花哨,擺盤之誇張,器皿之華麗,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二長老此時只覺之前他精挑細選的八道招牌菜就如狗食一般粗鄙不堪。

“既然東都淨門已經定了酒樓,若連吃食也讓沈長老破費可就太失禮了,”花一棠笑道,“都是粗糙的家常菜,大家千萬別嫌棄啊!”

眾長老臉皮隱隱抽動:粗糙?!嫌棄?!你他孃的逗我呢?!

凌芝顏低聲問林隨安:“四郎莫不是怕此處的吃食酒水有毒,所以全部自備?”

林隨安:“凌司直,您想多了。”

“?”

木夏率一眾僕從噠噠噠登上賞樓,二十名僕從四人一組抬了五個大木箱,齊刷刷擺在十位長老的正前方,啪一聲同時開啟箱蓋。

霎時間,金光四射,閃瞎人眼。

什麼東西?!莫非是暗器!

沈勳條件反射以袖遮眼,好半天才敢睜眼去看,這一看,立時瞠目變色。

五個大木箱滿滿當當裝著的,竟都是長三寸、寬、厚過半寸的金條,猶如五座小型金山在陽光下閃動著攝人心魂的金光。

花一棠幽幽嘆氣道,“花某此來匆忙,來不及挑選禮物,只能備些黃白俗物。這五千金就當是花某送給東都淨門分壇的見面禮,還望諸位英雄千萬別嫌棄啊!”

沈勳聽到自己心跳停了,還聽到另外九位長老齊齊吞了口口水。

凌芝顏額角狂跳,默默瞪著林隨安。

林隨安撓腦門:“那紈絝只是想給他們來個小小的下馬威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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