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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一棠這一暈,就好似捅了馬蜂窩一般,木夏起身疾呼,伊塔嚷嚷著聽不懂唐語,水榭外呼呼啦啦衝進來二十多個僕從,木夏迅速指揮他們忙活起來,有的打水、有的搖扇、有的去請醫士,亂糟糟一片,吵得方刻額角跳出青筋,大喝一聲:
“吵什麼吵!全都閉嘴!”
整座水榭倏然安靜,所有人都好似被按了暫停鍵,齊刷刷看著方刻挽起袖子,根手指依次搭上花一棠的脈門,這才恍然憶起,這位紅衣仵作原本是個大夫。
林隨安也有些緊張,自打她認識花一棠以來,從未見過他如此虛弱的模樣,更糟的是,方刻號脈良久,不發一言,還嘆了口氣。
林隨安心都吊了起來,俗話說的好,不怕西醫說不行,就怕中醫唉聲嘆氣,這紈絝不會有什麼隱疾吧?
靳若的臉也白了:“姓花的沒事吧?”
方刻抬眼,古井般的目光定在林隨安臉上,幽幽道,“思慮過甚,虛耗過損,導致腦熱體疲。”
這句林隨安總算聽明白了,忙用手背貼住花一棠的額頭試了試溫度,果然,是因為用腦過度,發燒了。
靳若鬆了口氣,嘴上卻是不饒人:“還有救嗎?”
方刻橫了他一眼,“此等禍害,一時半會死不了,送回房好好睡一覺就行。”
木夏:“快去準備軟架抬四郎回房——”
“不用那麼麻煩,我來。”靳若蹲地弓腰,“我揹他回去。”
眾人七手八腳將花一棠架到靳若背上,可花一棠也不知道是燒糊塗了還是怎的,偏不肯老老實實趴著,身體好似煮軟的麵條,一個勁兒的往下出溜,嘗試幾番都以失敗告終。
林隨安實在看不下去了,扒開眾人,上前一手勾住花一棠腿彎,一手環住花一棠後背,輕輕一託,將他整個人打橫抱起來,“我送吧。”
木夏忙令人提燈帶路,伊塔嚷嚷著熬製去熱清肺的茶湯,靳若正要跟上去,被方刻拽住了。
靳若:“嘛?”
方刻:“小心長針眼。”
“哈?”
花一棠居住的主園名為“思源”,取“落其實者思其樹,飲其流者懷其源”之意,位於別院的最深處,從遊鶯水榭出發,跨芙蓉橋,穿煙月迴廊,過秋梧林,腳程快的也要走將近兩刻鐘。
道路兩側每隔十步便設有石燈,以特殊石料雕刻而成,大約尺高,形似縮小的宮燈亭,上有小簷可遮雨,四面鏤空,點燃燈芯燭時,通體澄明,晶瑩剔透,遠遠望去,猶如石燈本身在發光,林隨安第一次見的時候大為震撼,還以為這個時代出現了電力,研究過才發現是製造石燈的石料能夠引光透光,乃為花氏特製工藝,價格更是不菲。
此時剛過戌時刻,月初升,夜未央,夜色如薄霧籠罩而下,林隨安踏著燈光上了芙蓉橋,芙蓉橋是一座十六孔木質拱橋,乃為別院內湖最高點,可鳥瞰別院內湖全景,後方是燈火通明的遊鶯水榭,橋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如夢似幻的石燈長長延伸向夜色深處,彷彿指向遙不可知的未來。
晚風微涼,徐徐而至,花一棠雪梅瓣般的衣袂飛揚而起,被燈光映得發亮。
夏率領點燈的僕從已經下了橋,前後皆無他人,靜怡的空氣中,林隨安聽到了花一棠呼吸聲,從綿長變作急促,又突然沒了動靜,好似有什麼東西捂住了他的口鼻。
林隨安垂眸瞅了一眼,花一棠睫毛劇烈顫動,耳根泛起的潮紅猶如海浪般迅速蔓延到了整張臉,喉結慌亂上下滾動,林隨安噗一聲笑了,“你要將自己憋死嗎?”
花一棠一個激靈,好似只大蝴蝶般胡亂撲騰著從林隨安懷裡跳了下來,幸虧手長腳長,落地的時候站的還挺穩,摸出扇子飛速狂扇,腦門上憋出了一層亮晶晶汗漬。
林隨安靠著橋欄,斜眼瞅著他,心裡盤算他到底是從一開始就裝暈,還是走到半路才醒。
“人家女郎都是揹人,你、你怎的是抱人——”花一棠瞄了眼林隨安,又心虛移開了目光。
懂了,這貨從一開始就在裝暈。
林隨安無奈:“花一棠,你又想作什麼妖?”
花一棠長長呼氣、吸氣,總算將體內的燥熱散得七七八八,四下望了望,又靠了過來,結果被林隨安推離一步之外,“說吧,四周沒人。”
花一棠幽幽看了林隨安一眼,低聲道,“軸書上有一句話,我沒寫出來。”
林隨安一怔:“與我有關?”
花一棠點頭,神色肅然道,“星圖瀚宙後面有一句:天一芒裂,十方星氣,淨乾定坤,堪為星主。”
林隨安心臟漏跳了一拍:羅石川贈她的竹簡上有“天一芒裂”四字,“十方星氣,淨乾定坤”的首位兩字連起來就是“十淨”,好傢伙,關於“千淨”和“十淨”的文獻載體的範圍跨度也太大了吧,從古籍直接變成了春|宮|圖,而且次次都與命案掛鉤——
林隨安摘下千淨,拔刀出鞘,手掌託著刀身,月光掠過鋒利的刀刃,泛起蛇毒般的詭光,刀身的冰涼沿著掌心涼透了半條手臂,不禁嘆了口氣,輕輕笑出了聲:
“果然,這刀和刀法都不吉利啊。”
花一棠靠在橋欄上,肩膀靠著林隨安的肩膀,慢慢搖著扇子,聲線中帶著淡淡的笑意,“我的命格更不吉利,咱倆湊在一起,正好以毒攻毒,定能否極泰來。”
林隨安收刀回鞘,與花一棠一般,也仰起了頭,望著遼遠的夜空,今天是上弦月,有云,月光坦坦蕩蕩鋪滿雲隙,風捲著清澈的水氣打溼了眉毛,壓彎了睫毛。花一棠難得安靜了下來,可林隨安卻覺得他的存在感從未這般強烈過,不是因為薰香,也不是因為華麗的衣衫,這種感覺很難說清楚,就像一片柔軟的花瓣落在頭頂,隨著風輕輕顫動著,周遭的空氣因此而變得不同,林隨安默默體驗著這種奇妙的感受,心裡想,其實花一棠不聒噪的時候真挺好的。
突然,呼吸猶如一團滾燙的霧落在了肩頭,林隨安的身體不禁一顫,她感受到了花一棠的體溫和重量。
這傢伙,這次是真睡著了。
林隨安莫名有些想笑,又安靜待了片刻,扶住花一棠腦袋站起身,本想繼續公主抱,但想了想,為了照顧某人的面子,還是換了姿勢,背起睡死的花一棠,踏著月色燈光一路向前走去。
花一棠睡了兩天兩夜,期間被方刻撬開嘴灌了好幾碗藥湯,又被木夏撬開嘴灌了好幾碗米湯,瞧木夏嫻熟的動作,顯然頗有經驗,靳若好奇去問,木夏笑而不答,倒是伊塔憋不住話,說漏了嘴。
“四郎小時候,病了好幾個月,木夏喂藥老厲害的。”
可當靳若問花一棠為何病了好幾個月,伊塔竟也閉口不言,連林隨安追問也不搭理,若再問,揮著拳頭就要打人,靳若只得作罷。
其實靳若也沒太多時間留在別院,這兩天他日日出去打探訊息,將偌大個東都摸了好幾遍,皆無雲中月的蹤跡,更奇怪的是,各大世家也異常平靜,沒有任何異動。
說實話,軸書中的任何一幅圖洩露出去,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如此安靜反倒令眾人萬分忐忑,也不知雲中月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還有那一撥使用贗品千淨的江湖勢力,也莫名其妙銷聲匿跡了。
“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靳若在案上將糕點排成東都坊圖,吃一塊,補一塊,“我現在嚴重懷疑雲中月憋著什麼壞,打算搞一波大的!”
林隨安看著屋外陰沉沉的天空,嘆氣道,“明日就是與東都淨門談判之日,這天氣不太妙啊。”
伊塔:“豬人說的對,陰天,運氣不好。”
林隨安:“……”
她的意思是談判地點在雲水河上,下雨怕是不安全。
方刻慢慢翻閱著花一棠默繪的軸書副本,木夏將這些畫重新裱成了一卷新的軸書,為了掩人耳目,換了個“水紋錄”的書名,眾人看過一次皆不想再看第二眼,唯有方刻樂此不疲看了兩日,還讓木夏購買了上百卷東都流行的同類書籍,對照著研究,時不時與眾人分享心得。
“這是東都這年來最受歡迎的畫師作品,筆觸細膩,姿態豪放,頗具美感——”方刻指著桌案左角出堆放的七八卷新買的軸書道。
靳若抱頭:“救命啊,我這輩子都不想看這東西了!”
林隨安亂撓腦門,伊塔皺巴著臉悶頭熬茶,木夏尋了個由頭跑了。
“畫師署名春淡居士,從這個名字能想到什麼?”方刻自顧自繼續道,“單遠明號蒹葭居士,是不是很相似?”
靳若:“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伊塔瘋狂攪拌茶湯。
林隨安:“……”
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毫無關係。
方刻:“所以我去單遠明房中尋了幾冊他的詩集,發現春淡居士和單遠明的字跡一模一樣。”
靳若:“誒?!”
伊塔的茶勺掉了。
林隨安錯愕,腦中迅速將各種可能性排查了一遍,推匯出一個十分離譜的結論,“莫非姜東易真打算繼承這什麼狗屁的採武補壽的傳統,也做一卷屬於自己的軸書,想要找個畫師現場記錄,最後選中了單遠明?!”
靳若倒吸涼氣:“難道暗中資助單遠明的金主就是姜東易?!”
方刻:“那麼單遠明能得此軸書就不奇怪了,畢竟如此重要的家族傳統,總要有個模板參考一二吧。”
靳若:“哇,太噁心了!”
伊塔繼續瘋狂攪拌茶湯。
林隨安還是覺得不可理解,這軸書就如一枚恐怖的定時炸彈,隨時都能讓太原姜氏和數個世家身敗名裂,姜東易竟然如此輕易就交給一個外姓人,還是他覺得單遠明無權無勢,斷不敢與太原姜氏為敵——但是,單遠明藏起了軸書,至死都沒透露軸書的位置,說明他背叛了姜東易——更不合理的是,單遠明得罪了姜東易居然沒有逃走,反倒留在了東都,甚至還敢去參加紅袖添香宴,難道他不怕死嗎?
山脈與天際交接處響起了悶雷聲,風中泛起潮溼水汽,暴雨將至,空氣潮悶得難以呼吸,林隨安感覺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關鍵,進入了一個死衚衕。
水榭門外響起噠噠的腳步聲,木夏匆匆走進來,抱拳道,“凌司直到了。”
林隨安看了方刻一眼,方刻乾淨利落將案上所有的軸書收進他的大木箱,又將《水紋錄》藏進了袖口。
凌芝顏攜著一身水汽匆匆走了進來,抱拳打了個招呼,轉目一望,“花四郎呢?”
“他吃積食發燒了,在床上躺著呢。”林隨安信口胡謅道,“凌司直來都來了,喝口茶唄。”
凌芝顏搖頭,思慮片刻,捋過衣袂正襟跪坐在林隨安對面,他如此鄭重,林隨安心道不妙,也忙端正跪坐,定聲道,“凌司直有話直說。”
凌芝顏神色凝重,眉頭皺成一個疙瘩,放低聲音,“昨夜,姜東易死在了大理寺監牢之中。”
林隨安心裡罵了句“艹”,忙問,“如何死的?”
“子正刻,獄卒發現屍體,仵作驗屍,死亡時間大約在亥正至子正之間,死因是——”凌芝顏抬眼,“割喉自盡。”
林隨安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方刻:“兇器是什麼?”
“一柄寸長的匕首,市井常見的款式,根本查不到源頭。”凌芝顏道,“姜東易入牢之前,我親自搜的身,換了他全身的衣衫鞋襪,甚至連發髻都細細摸過,莫說匕首,連刀片都不可能藏在身上。可是這柄匕首竟然就這般莫名其妙出現在了姜東易的牢房之中。”
林隨安:“有人將匕首帶進牢房,送給了姜東易?”
凌芝顏:“不可能,為了杜絕獄卒收受賄賂藏匿物品送入牢房,大理寺監牢的獄卒當值之前都要搜身。”
“或許是搜身衙吏與獄卒串通。”
“大理寺卿親自查問過了,沒有這個可能。”
“……”
“姜東易的牢房有窗戶嗎?”靳若突然出聲問道。
凌芝顏:“只有一扇透氣窗,牆外還有鐵欄封鎖,距離牢房差不多有丈的距離,鐵欄和牢房之間種有高大槐樹遮擋視線,另有十八組衙吏在鐵欄外巡邏,日夜不停,若想從外面扔東西進入透氣窗基本不可能。”
靳若哼了一聲:“有甚不可能?假扮衙吏混入巡邏隊伍,趁人不注意之時鑽入鐵欄,藏身槐樹林中,待天黑後來到透氣窗下,將匕首投入牢房即可。”
凌芝顏想了想,“混入衙吏的確有可能,但鐵欄光滑,高過丈餘,頂端還裝了鐵荊棘,沒有任何借力之處,毫不誇張的說,即便是林娘子去了,也無法翻躍。”
林隨安:“……”
凌六郎也太看得起她了,她還是接受地球引力管轄的正常人類。
靳若:“鐵欄之間有多寬?”
凌芝顏:“最寬處僅有四寸,頂多能鑽進一隻貓。”
靳若翻了個白眼:“對他來說足夠了。”
凌芝顏大驚:“誰?!”
“那個殺千刀的雲中月!”靳若拍桌,“除了他,誰能有這般無恥的縮骨功?!”
凌芝顏瞠目結舌半晌,才猶豫著問道,“那不是話本里瞎編的嗎?”
“真有其人,我前幾日才見過,”林隨安扶額道,“會易容,能縮骨,簡直不是人。”
凌芝顏又沉默良久,道,“能得林娘子如此評價,恐怕真不是人。”
林隨安:“……”
這話怎麼聽起來這麼彆扭。
“若真是雲中月所為,那他為何要誘使姜東易自殺?”凌芝顏掐眉頭,“單遠明一案人證物證俱在,姜東易百口莫辯,當堂認罪畫押——”
聽到此處,林隨安心裡突然升起了一種不詳的預感,打斷了凌芝顏,“姜東易被判了何等刑罰?”
凌芝顏又沉默了,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格外的久,久到林隨安都以為他不會回答時,終於開口道,“大理寺初審判秋後問斬,刑部複核後,改判為剝奪姓氏,流放千里。”
方刻和靳若同時冷哼。
林隨安嘆氣:預感不幸應驗了。
蒼白的閃電劈開沉沉黑雲,雷聲滾滾而至,震得人耳膜發緊。
“殺人償命,此乃鐵律,姜東易能留下性命,想必是太原姜氏給刑部施壓了吧。”
花一棠披著雪色長衫,緩緩步入水榭,撩起衣袂坐在林隨安身側,他睡了兩日,臉瘦了一圈,顯得眼睛又大了一圈,瞳光愈發鋒利,
“真好啊,五姓七宗的姓氏竟然值一條人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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