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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隨安自認也算見多識廣,且不說在現代世界熟讀各大品類偵探,來到這個世界也算經歷了三起大案,自詡面對何種兇案現場也能泰然處之。
但此時,見到眼前這般景象,心裡也不由有些發憷。
地面的血痕形態很是詭異,就彷彿有人用巨大的毛筆蘸了血,在屋中拖拽作畫,筆畫凌亂無規律,根本看不出畫得是什麼。
除此之外,有兩處血跡最多,一處是西窗前的書案,案角積了一大灘血,拖拽的血痕就是從此處開始,還有一處是東側靠牆的床鋪,血將床單都浸透了。
凌芝顏立即停步,問道,“有多少人進過房間?”
萬林:“只有仵作和兩個抬屍的衙吏,還有我進去探查了一番,都穿了腳套,凌老弟你以前說的話我都記著呢,屋裡的物件、東西全都沒碰。”
“拿紙筆來。”花一棠提聲,明風急忙喚人送來文房四寶,花一棠盤膝席地而坐,鋪好紙,手持毛筆,目光如掃描器一般將屋內情形一一掠過,下筆描繪成紙上的平面圖,速度極快,標記極準,那些恐怖的血痕在他筆下,甚至還多出了幾分白描的意境。
凌芝顏:“屍體在何處發現的?”
萬林目瞪口呆看著花一棠的畫作,怔了怔,才答道,“在床上,發現屍體的時候,是趴著死的。”
花一棠寥寥幾筆在床鋪上置畫出一個人形,從畫作比例來說,人很小,但猛一看去,居然頗有幾分神似單遠明。
畫完了大概,他開始下筆描繪細節,將客房內所有傢俱、物件栩栩如生復刻在了紙上。
正北牆上是兩扇窗戶,西側這一扇關著,床前擺著一面衣架,架上搭著兩件常服,靠牆是一張床,掛著灰綠色的賬幔,床側有腳踏,床尾靠著一面衣櫃,衣櫃的門開著,裡面的衣物翻得亂七八糟,還有幾件被扔到了地上,東側的窗戶是開著的,窗扇被風吹得微微晃動,床前是一方書案,書案上零散攤著幾卷軸書,全部沾了血,書案東側靠牆的位置是一面書架,幾十卷軸書散落滿地,軸書綁繩都解開了,正對書案的是一方坐席,兩尺高的正方形茶案,一個茶壺和四個茶碗,一個圓形的小陶罐,除此之外,並沒有其它茶具,茶案下襬著兩張坐墊,應該是客舍的標配。
“屍體現在在何處?”方刻上前問道。
萬林正專心致志研究花一棠的化作,突然耳邊冒出一道陰冷的聲音,猛地回頭,方刻血紅的衣衫,青白的臉毫無預兆冒了出來,驚得他唰一下拔刀出鞘,幸虧林隨安眼疾手快,壓住他的手又把刀送回了刀鞘。
“萬參軍,這位是方仵作。”
萬林的表情更驚悚了,看著林隨安的表情好似看到來自地獄的鬼怪。
方刻有些不耐煩了,“屍體呢?!”
萬林怔怔指向隔壁的地字號房,明庶自告奮勇,“我帶路。”
林隨安忙跟了出去,方刻皺眉瞥了林隨安一眼,“你跟著我作甚?”
林隨安:“好奇。”
方刻眉頭皺成一個疙瘩,頗為不善瞪了林隨安兩眼,似乎想懟兩句,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跟著明庶進了隔壁的地字號房。
單遠明的屍體就擺在房間中央的草蓆上,沾滿血的鞋襪、衣衫堆在旁邊,京兆府的仵作剛剛驗完,正在收拾工具,見到貿然闖入的明庶等人,不由大驚,正要喝問,守門的衙吏忙上前在仵作耳邊嘀咕了幾句,仵作表情變得有些怪異,頗為詫異看了方刻兩眼,但還是退到了一邊。
方刻也不問京兆府仵作的驗屍結果如何,徑直上前,放下大木箱,戴上自備的白手套和蒙面巾,從頭到腳開始驗屍。
明庶退開老遠,林隨安撩袍蹲在旁邊,看著單遠明的死狀,不禁嘆了口氣。
他死得應該很痛苦,五官肌肉扭曲,面板白得嚇人,額頭一處血肉模糊的傷口,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砸的,脖頸處還有一條指寬的淤青,雙目緊閉,但看錶情,應該是剛剛被仵作強行合上了雙眼。
方刻的驗屍的風格和他本人一模一樣,沉默死寂,不說一句話,也不發出任何聲音,和普通仵作邊驗邊說明檢驗部位形態的風格完全不一樣,大約是不太符合仵作的工作流程,被京兆府的仵作看出端倪,冷哼一聲,嘲諷了一句“野路子”。
方刻的手正摸到單遠明的胸骨,突然,手一頓,抬眼看向林隨安。
林隨安眨眼:“你若嫌他吵,我將他打暈如何?”
明庶大驚失色,忙將那仵作拽了出去。
方刻眼角跳了兩跳,“林娘子,你擋到光了。”
林隨安乾笑,挪開兩步,看著方刻的手指從胸口一路向下,捏過髖骨、大腿骨、小腿骨、腳趾,又逆行而上捏了回去,依次捏過肩頭、大手臂、手肘、小手臂,手指,在手指處似乎發現了什麼問題,檢查的頗為仔細。
林隨安抓緊時機,用袖子裹住手指,扒開了單遠明的眼睛,視線直直對上放大的瞳孔。
刺耳嗡鳴鑽入腦髓,熟悉的白光乍現——她看到一隻手握著一柄銅鑰匙,開啟一個木箱,木箱中是一卷軸書,大約四寸長,僅有普通軸書的三分之二,紅色的綁繩,裱貼的封皮材質乃為綠色綢緞,印著精緻的花紋,書名頗為奇特,竟是一句詩,書名末端有一枚印章,裡面的字又是大篆,林隨安勉強認出其中一個字是“鳳”……
“林娘子!”
方刻的冰冷嗓音炸響耳邊,林隨安一個激靈,意識倏然從金手指回憶中脫出,視線中的畫面替換成了方刻硬邦邦的表情,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黑漆漆的眸子猶如兩口枯井,嘴角下壓成了兩個八字弧度,“你在作甚?”
林隨安若無其事收回手指,“能確定死亡時間嗎?”
方刻的目光又在林隨安臉上停留片刻,終於移開了,低聲道,“酉正至戌初之間。”頓了頓,又道,“我要解剖屍體,你去問問,需要什麼手續。儘快。”
林隨安立即想起了方刻在亂葬崗解剖魯時屍體時的畫面,條件反射開始反胃,忙退了出來,喚來明庶去申請解剖,京兆府的仵作嘴裡嘀咕著“額頭的致命傷如此明顯,解剖簡直是多此一舉”,不情不願跟著去了。
林隨安摸著下巴走回天字號房,心中暗自嘀咕:根據以往的經驗,金手指的記憶或多或少都與死者的死因有關係,單遠明記憶中軸書的內容大約就是關鍵——坑爹的金手指,若是能多看幾秒就好了。
天字號房中,花一棠已經完成了現場復刻地圖,萬林對花一棠的態度明顯恭敬了許多,舉著花一棠的畫嘖嘖稱讚,稱待這案子破了,要將這畫裱起來掛在家裡,聽得凌芝顏無奈搖頭。
“死亡時間是在酉正和戌初之間,”林隨安剛說了半句,花一棠臉色倏然一變,三步並作兩步過來,握住林隨安手腕,眸光緊張掃過林隨安的眉眼,“你——去看過了?”
林隨安點頭,放低聲音:“我看到有人用銅鑰匙開啟一個箱子,箱子裡是一卷軸書,書名很奇怪,寫著‘花開堪折直須折’。”
“為何不等我?”
“誒?”
“下次定要等我與你同去!”
林隨安納悶:“你去作甚?你又看不到。”
花一棠手指猛地用力,捏的林隨安有些疼,語氣也有些咬牙切齒,“你可知你現在的臉色——總之,不可一人擅自行動!”
林隨安看著他的鄭重其事的表情,眨了眨眼,“你擔心我啊?”
花一棠耳根一紅,突然意識到林隨安的目的,瞬間臉更臭了,氣鼓鼓道,“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下次儘量。”林隨安笑道。
這紈絝真是越來越不好糊弄了。
“嗯咳咳咳咳!”靳若提聲,“進場了!”
第一處探查的自然是發現屍體的床鋪,皺皺巴巴的床單已被血水浸透了,四周床帳倒是頗為乾淨,探查現場痕跡乃是靳若的強項,但見他蹲下身,抬頭望了一圈賬幔,又低著頭繞著床轉了兩圈,沿著亂七八糟的血痕開始在屋裡轉悠,看起來頗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萬林詫異:“這位小哥在作甚?”
林隨安:“遛彎。”
“……”
花一棠更怪異,走到茶案旁蹲下,端起茶碗挨個聞了聞,又掀開茶壺蓋子聞了聞,最後搖扇盯著坐墊,沉默不語。
萬林:“花四郎又在作甚?”
林隨安:“發呆。”
“……”
凌芝顏乾咳一聲,“萬大哥,你說是賊人入室搶劫殺人,可有證據?”
“單遠明屋中的財物被洗劫一空,”萬林領著二人走到東窗邊,先指著書案桌角的血,和桌腿下的一大灘血,道,“兇徒定是翻窗而入,狠狠揪住單遠明的頭撞在桌角,將他撞死後,在屋內搜刮財物後逃走,”又向上掀起窗扇,指了指窗欞,“此處有血跡,應該是兇徒翻窗離開的時候沾上的。我估計這地上的血痕應該是翻找東西是留下的,但又覺得這血痕太怪異,凌老弟,你怎麼看?”
林隨安湊到窗前,定眼觀察,窗欞上的血痕像是半枚指紋,不由大為遺憾,若是在現代,僅憑這枚指紋就能抓到兇手,可在這個時代,怕是沒什麼用處。
窗外就是客舍的院牆,窗扇距離院牆大約有七步,中間隔著草叢,草葉雜亂,似乎被人踩過,林隨安不敢破壞痕跡,翻窗一躍而起,縱身跳上牆頭,牆外是一條窄小的街巷,左邊是死衚衕,右邊直通主街,街上燈火通明,正是京兆府巡邏搜尋的衙吏和不良人。
嘈雜的腳步聲迴盪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似乎還隱隱夾雜著琵琶樂聲,林隨安站起身,眺目望去,但見西邊的夜空隱隱透出光來,樂聲就是從光源處傳來的。
身後傳來細碎的聲響,靳若從窗戶跳了出來,溜著天字號的後牆邊轉了一圈,攀上牆頭瞅了瞅,翻牆跳出院子,沿著小巷走出巷口,蹲在地上觀察半晌,爬回牆頭,道:“有人從後牆翻進院,繞行至前門,之後又從後窗翻出,躍牆離開,從腳印判斷,應該是同一人。而且,此人無論是翻窗進入,還是翻牆逃出,皆是步伐穩健,不慌不忙。”
林隨安:“莫非是慣犯?”
“甚有可能。”
“可能追蹤他的去向?”
“巷外的腳印太亂了,不行。”
林隨安“嘖”了一聲,此處的現場保護工作實在太不到位了。如今只能寄希望於是否能找到目擊證人,按理來說,兇手身上應該也沾了血跡——最起碼鞋底肯定有血跡,在人群中定然十分顯眼——但是,看萬林的表現和衙吏查訪的緊張氣氛,竟是沒有目擊證人嗎?
這倒是有趣了,看來兇手有很強的反偵察意識。
“不是盜賊入室搶劫殺人,是熟人作案,”花一棠的聲音從窗內傳出,“單遠明認識此人。”
林隨安和靳若對視一眼,同時跳下牆頭,從窗戶鑽回了屋子。
花一棠蹲在書案邊,和凌芝顏一同盯著地面的大攤血跡。
萬林大奇:“何以見得?”
花一棠站起身,用扇子指了指茶案,“從壺中茶水氣味和茶渣狀態判斷,沏茶的時間大約在酉正左右。”
凌芝顏:“和單遠明的死亡時間對的上。”
花一棠:“兩個茶碗中一碗有茶渣,一碗尚有茶底,說明單遠明沏了兩碗散茶,只是另一人並未喝。能讓他沏茶招待的,定是熟人。”
沏茶?
林隨安忙走過去,掀開茶壺蓋一看,險些喜極而泣,壺裡泡著的,竟然是她十分熟悉的茶葉,雖然氣味不太好聞,形態也是碎渣狀,但對她來說,這簡直是黎明的曙光啊。
原來這個世界已經有這種茶葉的雛形了。
萬林湊上前聞了聞壺中的茶水,嘀咕道:“狗鼻子吧,連什麼時候沏的茶都能聞出來?”
花一棠額角跳了跳,似乎想罵兩句回去,不知道為何,又忍了下來,繼續道,“坐在南側的是單遠明,那是他習慣的位置,坐墊的磨損和凹陷較大。坐在對面的應該就是他招待的人。而且茶案、茶壺、茶碗、坐墊皆擺放整齊,說明二人在此處僅是聊天,並未爆發激烈的衝突。”
萬林又趴下瞅了坐墊半天,使勁兒撓了撓腦袋,“也就是說這個熟人聊完天后,有和單遠明一同走到書案旁,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突然抓過單遠明將他的頭撞在書桌角上,把單遠明撞死——”
“不對,”凌芝顏道,“這攤血太多了,撞不死。”
萬林:“這麼多血還不死?”
“若是一擊至死,反而不會流下大量血跡,這麼多血,應該是——”凌芝顏舉起拳頭示意,“兇手抓住單遠明的髮髻,將他的額頭反覆撞擊桌角所致。”
“原來如此,這就能解釋屋裡的血痕是怎麼回事了!”萬林道,“定是兇手一擊未能殺死單遠明,單遠明和兇手搏鬥,才弄了滿屋子的血——似乎還是不太對……”
“這些血痕不是搏鬥造成的,而是兇手提著單遠明在屋中走動造成的。”靳若道。
此言一出,莫說萬林,眾人皆有些吃驚。
“原來如此,”林隨安目光隨著血痕慢慢移動,“人頭部的血管密集,傷後流血量巨大,單遠明屍體脖頸處有烏青,應該是被人揪住衣領提了起來,”林隨安比劃了一下,“單遠明雖然身形瘦弱,但身形頗高,兇手無法將他整個人完全提離地面,所以是半拖半拎——”
花一棠:“單遠明勾著頭,頭上的血滴落地面,腳和衣襬在地上拖過血跡,才形成了這樣的奇怪的拖拽血痕。”
靳若蹲下身,指著地面道,“你們看這幾處血點。”
眾人圍著他蹲下一圈,就見地面上的確有三個圓形血點,血點邊緣出現了毛刺狀的痕跡。
林隨安腦中叮一聲,許久以前看過的偵探知識被喚醒了,“血液在運動狀態下滴落,會形成這種帶毛刺的血跡,而毛刺指向的方向就是——”
靳若起身,邁步向前:“走動的方向。”
眾人萬分詫異,看著靳若走到書架前,駐足片刻,“兇手在書架處翻找後,拽起單遠明——”轉身,繞過茶案,停在屏風前,“單遠明染血的手胡亂抹過屏風,”走了幾步,停留在衣櫃前,“兇手翻衣櫃,”再繞著床鋪走了一圈,“翻床鋪,”又回到桌案,轉身,平行走回床鋪,停步道,“將單遠明拖回床鋪,這就是兇手行走的路徑和順序。”
凌芝顏:“兇手在做什麼?”
花一棠:“似乎是在找什麼東西?”
萬林:“果然還是來搶劫的!”
莫非,他在找金手指裡的軸書?
林隨安目光在靳若指出的行動路徑上繞了兩圈,只有一個地方兇手去了兩次——最後單遠明屍體所在位置——床鋪。
她快步走到床邊,鋪上鋪下仔仔細細搜了一邊,什麼都沒發現,想了想,左手握住床沿咔一聲將整個床掀了起來,驚得萬林“啊呦”一聲。
林隨安:“看看床下和地板有沒有機關?”
花一棠和靳若立即幫忙,花一棠摸床底,靳若敲地板,林隨安單手撐著偌大一張木床,另一隻手摩挲床腿、床幫,都是實心,沒什麼特別,花一棠查完了,沒有發現,靳若敲到緊靠牆壁的一塊木地板,猝然抬頭,“這塊是空的!”
林隨安大喜,手臂猛地用力,將整個床鋪抬離地面,呼一聲掄到了一邊,蹲下身,手指咔一聲插入地板,硬生生將地板挖了出來。
地板下有一處拳頭大小的凹槽,裡面放著一個棉布荷包,花一棠取出荷包抖了抖,掉出一枚銅鑰匙。
正是金手指記憶中的鑰匙!林隨安大喜,與花一棠對視一眼,二人眸光大亮。
“花四郎,林娘子,你們過來看看!”凌芝顏突然喝道。
原來剛剛林隨安掄床鋪的時候,床鋪上褥子被甩了出來,露出了床頭被褥子遮擋的部分,木板上有兩道血寫的痕跡。
萬林歪頭辨認:“一豎一橫?一撇一橫?還是一點一橫?好像是——是沒寫完的字?”
靳若:“難道是……單遠明死前寫的?”
花一棠挑高眉峰,凌芝顏狂掐眉心。
林隨安:喔嚯,出現了!死|亡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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