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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都花氏別院中,最豪華最舒適的便是位於景行坊的花氏六十六宅,南臨北市,交通通暢,鬧中取靜,沿著道中衢大道一路向北。過了洛水橋,入洛南城,過玉雞坊,入景行坊坊門,便能看到這所輝煌的大宅。建築風格承襲了花氏一如既往的豪橫風格,寬敞的六進園子,黑簷紅柱,牆面以混了金粉的硃紅色香料塗了,陽光一照,又香又閃,入了正門一路行至後園,放眼望去,湖水清澈,園林鬱郁,楊柳依依,樓閣水榭亭亭玉立,尤以湖心島的“遊鶯水榭”風景最好,環顧四首,碧波盪漾,魚躍出水,令人心曠神怡。

花一棠出了場大風頭,心裡那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憋屈酸氣總算是散去了幾分,剛入別院,便有僕從前來彙報,說伊塔已經帶著林娘子等人去了遊鶯水榭,擺了茶宴要為他慶功,頓時喜上眉梢,搖著扇子哼著小曲過燕舞橋,美滋滋入了水榭,左手叉腰,右手舉扇,擺了個帥氣的邀功姿勢,“花某今日在東都一戰成名,此後定然——凌六郎,你怎麼在這兒?!”

凌芝顏一見花一棠頓時大喜,迅速起身,拉過花一棠的手肘,幾乎是將他攙進了坐席,親自捧了自己面前的茶碗送到花一棠手中,神態頗為親暱,“四郎今日辛苦了,快,喝口茶,潤潤喉。”

花一棠一臉戒備,“你吃錯藥了?”

凌芝顏笑得咬牙切齒,“喝吧。”

花一棠垂下眼皮瞄了一眼,明白了。碗裡的茶湯粘稠好似泥漿,散發著辛辣苦澀之味,表面還漂浮著一層不明的雜質,顯然是伊塔的最新作品。

再看對面,靳若捂嘴憋笑,林隨安肩膀亂抖,伊塔坐在黑氣騰騰的茶釜後,藍汪汪的大眼睛無辜望著二人。

“啊呀呀,如今想來,六郎願為花某的制舉保官,花某還未曾正式謝過呢,撿日不如撞日,今日花某就以茶代酒,聊表謝意,”花一棠手捧茶碗反敬凌芝顏,“還請六郎滿飲此盞,莫要辜負我一腔熱誠啊!”

凌芝顏雙手抵住茶碗,暗暗施力往回推,“今日四郎舌戰群儒,撥亂反正,破除謠言,幫我大大出了一口惡氣,凌某當以此茶回敬四郎!”

花一棠的力氣哪裡能是凌芝顏的對手,眼看那茶湯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咬牙壓低聲音,“凌六郎你別自作多情了,我可沒有閒工夫幫你出氣。”

凌芝顏百年世家的風骨快撐不住了,“四郎刀子嘴豆腐心,我懂的。”

“你這是恩將仇報。”

“我這是借花獻佛。”

林隨安看得感動不已:“果然是兄弟情深,伊塔,你不能厚此薄彼啊!”

“敏白(明白)。”自從方刻贊過伊塔的茶藝,伊塔煮茶的信心大增,日日鑽研茶經,力求持續創新,此時見到花、凌二人的表現,更是喜上心頭,忙舀了一大碗茶湯,端端推至案上,“一人一碗,喝。”

靳若:“噗——”

花一棠眼角抽動:“你這叫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凌芝顏眼皮亂跳:“淩氏家訓,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二人互瞪一眼,同時端過茶碗,湊到嘴邊小心抿了一口,一個臉綠了,一個臉青了。

伊塔期待:“還要嗎?”

兩隻異口同聲:“不必!”

林隨安和靳若笑作一團。

不得不說,伊塔的茶雖然味道一言難盡,但效果拔群,凌芝顏與眾人大半月沒見的隔閡只用了這半盞茶就消失了,原本拘謹的表情動作都鬆弛了下來。

花一棠換上木夏茶湯喝了兩口,很快又生龍活虎了起來,瞅著凌芝顏道,“那個單遠明什麼來歷?”

凌芝顏:“隨州的貢生,頗有才子之名。”

“隨州?”花一棠眯了眯眼,“難怪,那破地方風水不好。”

其實在單遠明自報家門的時候,林隨安也注意到了。

隨州,正是蘇城先所在的蘇氏大本營。

“此次制舉聖人頗為重視,尤其是各大世家聽說花氏四郎也有意參加後,皆是聞風而動,五姓七宗皆派了士子前來參試,可以說,此次旦日製舉的規模和陣容為五十年之最,”凌芝顏看了林隨安一眼,“蘇氏也派了一人,名為蘇意蘊,乃為蘇氏家主的表弟,從輩分上來說,算是蘇城先的舅爺。”

林隨安表示敬佩:“老人家真是老當益壯。”

“咳,他只有二十三歲,只是輩分太高。”凌芝顏頓了頓,“實不相瞞,此人月前來到東都,曾多次登門遞帖子約我相見,我礙於淩氏與蘇氏的關係,勉為其難見了他一次,此人——此人一直向我打探林娘子在南浦縣的事,言談間似乎對蘇城先與林娘子解除婚約一事頗為惋……惜——”

凌芝顏說不下去了,因為花一棠正用殺人的目光盯著他,手裡的扇子咔咔作響,好像是將扇子當成了什麼人的骨頭,打算挫骨揚灰。

“哦?”林隨安反倒笑了,只是那笑容比花一棠的殺氣更驚悚,“怎麼著?莫非這位舅爺還想把婚約續上?請我去做蘇氏的舅奶奶?”

凌芝顏埋頭喝水,“我可沒說過。”

“我覺得這事兒不對,”靳若提出懷疑,“單遠明和蘇意蘊都是隨州的,還都不約而同來找咱們的麻煩,搞不好是私下裡串通好的。”

凌芝顏皺眉:“這二人之間似乎並無交集,畢竟一個是寒門,一個是士族。”

“切,難道他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還能去大理寺備案不成?”靳若看了眼林隨安,“我去查查這個蘇意蘊!”

林隨安一怔:“可你在東都——”

靳若:“林隨安,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可是貨真價實的淨門少門主,論探查訊息的功夫整個淨門誰能比得過我?就算我手下一個人都沒有,我也能將那個姓蘇的查個底兒掉!”

“說得好,這才是淨門少門主的氣魄!”花一棠啪一聲甩上扇子,掏出一包金葉子扔給靳若,“去吧。”

靳若喜笑顏開,“行嘞。”

林隨安:“萬事小心。”

“你就安心等著揪蘇氏的小辮子吧。”靳若一陣風跑出水榭,和一步三晃進門的方刻打了個招呼,“方大夫你醒了?伊塔熬好茶等你半天了。”

一身花蛾子裝扮的方刻走進來,在靳若的位置坐下,大約是沒睡醒,眉頭緊蹙,臉色白中帶青,問道,“你們又要禍害誰?”

“一個姓蘇的壞人。”伊塔給方刻舀了一碗茶,方刻端起一飲而盡,眉頭鬆了幾分。

凌芝顏從方刻進來就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衣服,當看到方刻面不改色喝下了伊塔是茶厚,整個人都驚呆了,“這位——光鮮亮麗的……英雄是——”

“凌司直有禮。”方刻抱拳,“我是方刻,是花四郎聘請的仵作。”

“仵作?!”凌芝顏聲音高了八度,立即發覺失態,忙端起士族風範,“原來是方兄,久仰久仰。”

“我沒什麼名氣,不用久仰。”方刻表情猶如木雕,“我們不熟,凌司直不必沒話找話,你說的累,我聽著也累。”

凌芝顏:“……”

花一棠瘋狂砸腿,林隨安瘋狂憋笑。

原來聽方刻懟別人這麼爽。

“河嶽城的案子,方大夫才是幕後功臣,若沒有他,很難尋到兇手的破綻。”還是木夏厚道,特意解釋了一下方刻的背景。

凌芝顏恍然大悟,忙道,“久仰——咳,有所耳聞。”

“凌六郎,你們大理寺最近有沒有什麼仵作資質的考核啊?幫我們方大夫報個名唄。”花一棠問。

凌芝顏想了想,“這一季的仵作資質考核報名已經結束了,可以等下一季,大約在四月左右。”

花一棠嘖了一聲:“太遲了,能走後門插隊嗎?”

凌芝顏:“為何這麼急?”

林隨安意味深長嘆了口氣,“不是我們急,是怕萬一有什麼案子,來不及。”

凌芝顏笑了,“林娘子放心,東都乃唐國都城,三省六部所在,金吾衛駐守,百姓安居樂業,若論守備嚴密,治安安全,乃唐國之首。”

林隨安:“……”

您這話聽起來像fg!

花一棠搖動小扇子:“凌六郎,莫吹牛,吹牛遭雷劈啊。”

凌芝顏:“四郎只管放寬心安心備考即可,即便是出了案子,有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在——

“凌公!大事不好了!”明風滿頭大汗跑進水榭,“大理寺傳令,所有官員即刻回大理寺報道,聽說——”他飛速看了眼水榭裡的人,壓低聲音,“出了個怪案子!”

凌芝顏站在大理寺主堂,看著座上火冒三丈的大理寺卿陳宴凡,腦中不覺想起臨行時花一棠幸災樂禍的笑臉。

“凌六郎,若是應付不來,可以來求我哦。我大人有大量,可以考慮幫你的呦!”

可惜下一瞬,那張小人得志的臉就被林娘子拍到了一邊。

林隨安的笑容誠懇多了,“無論什麼案子,只要凌司直有難處,我定然鼎力相助。費用還按揚都的標準算。”

“唉——”凌芝顏重重嘆了口氣。

“凌芝顏!”陳宴凡怒喝,“出列!”

凌芝顏身為大理寺司直,從六品上,在這間主堂中是品級最低的,只能站在佇列末尾,後退一步就是門外,他側移一步,出列抱拳,“屬下在。”

陳宴凡拍案怒吼:“你唉聲嘆氣的作甚?!莫不是覺得這案子我們大理寺破不了?!”

這位大理寺卿五十有三,執掌大理寺五年,破案率越來越高,頭髮越來越少,脫了官帽,只有彈丸大小的髮髻,髮際線更是直逼頭頂,得了個“聰明絕頂”的野號,和他與日俱減的頭髮完全相反的,還有與日俱增的暴脾氣:

凌芝顏不卑不亢:“陳公言重了,這幾日屬下一直在案牘堂研讀卷宗,對新發的案件並不瞭解。”

“你們聽聽!聽聽!”陳宴凡怒道,“這小子是在埋怨我呢!”

“屬下不敢。”

“你還有什麼不敢的?當值期間,私自外出,還——”

“屬下依規報備過了,張少卿準了的。”

“啊?”

大理寺少卿張淮上前一步,“回陳公,是的。”

陳宴凡噎了噎,“總之,此事是你的不對!回案牘堂待著去!那些舊案一日不破,一日不得出來!哼!”

“屬下遵命。”

退出主堂的時候,凌芝顏還能聽到陳宴凡的大嗓門幾乎震破屋頂,“誰讓你們把那小子叫過來的?!你們是不是要氣死我?!這案子別讓他碰!都給我記住了!”

明庶和明風義憤填膺,“陳公也太過分了,若論破案的能力,放眼整個大理寺,誰能比得過凌公,憑什麼不讓你去?”

“陳公自然有他的計較,你二人不可妄言。”凌芝顏快步走向案牘堂,“到底是什麼案子?”

明風壓低聲音,“伊水渠發現了一具女屍,屍體頗為怪異,坊間傳說,乃是妖邪作祟。”

凌芝顏皺眉,“屍體如何怪異?”

“聽說是——特別漂亮。”

“什麼?”

“就是,人也漂亮,屍體也漂亮,不對,應該說,屍體更漂亮。”

凌芝顏加快步伐,三步並作兩步穿過後衙,走進案牘堂,端端落座,細細思索。

只是一具女屍,斷不會令陳公如此大發雷霆,八成是因為妖邪作祟的傳聞,年關將至,本就人心浮動,再加上旦日製舉在即,各州府的世家子弟、學子齊聚東都……此時出現謠言——凌芝顏不禁又想起了關於馮氏的謠言——他搖了搖頭,苦笑道,“花四郎真是烏鴉嘴。”

明風:“凌公,可要我去探探這個案子?”

凌芝顏點頭,頓了頓,又道,“備一份薄禮,送去花氏六十六宅。”

明庶:“啊?花氏還需要咱們的禮啊?”

凌芝顏掐額頭,“未雨綢繆,但願用不上吧。”

明庶和明風對視一眼,實在不明所以,只能依令行事。

二人離開後,整個案牘堂就靜了下來,偶有風吹過案牘吊籤,噠噠作響,凌芝顏展開一卷發黃的卷宗,目光在上面掃了幾列,根本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心頭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疲累感,左手托腮,閉目養神,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極沉,凌芝顏已經有很久沒睡這麼沉了,意識似乎墜入無底的泥潭,難以清醒,隱隱的,他似乎聞到了香味,很清甜的果木香,還參雜了清冷的水汽,令他沉溺的意識漸漸醒了過來。

“嘖嘖嘖,口水都流出來了。”

“要不讓凌司直再多睡會兒?”

“他再睡下去,我又變成殺人嫌犯了!”

殺人?!嫌犯?!

凌芝顏一個激靈,猝然睜眼。

視線裡豁然出現兩雙眼睛,一雙鳳眼凌厲,一雙睫毛如扇,嚇得他“嚯”一聲往後一竄,腦袋差點撞翻身後的書架。

花一棠翻白眼,“凌六郎,你真是淩氏子孫嗎?就你這般警覺性,敵人的刀架在你脖子上都不知道。”

凌芝顏甩了甩頭,萬分不可置信,眼前二人分明是花一棠和林隨安——他還在做夢?

“你們——”凌芝顏看了眼四周,的確是大理寺的案牘堂,只是窗外一片漆黑,天已經黑了,“為何在此?”

“明庶帶我們進來的,”林隨安笑眯眯道,“凌司直,走吧,一起破案去。”

凌芝顏瞪大了眼睛:“女屍的案子?!”

“什麼女屍?”花一棠暴躁搖著小扇子,“是那個單遠明被人殺了。”

小劇場

半個時辰前。

林隨安夾起一塊切膾正要塞進嘴裡,靳若風風火火跑了進來,搶過林隨安的白開水灌了半壺,道,“一個好訊息,一個壞訊息,你們想聽哪一個?”

花一棠漫不經心嚼著蒸餅,“伊水渠女屍的案子我們已經聽說了。”

“不是這個,是單明遠被殺了!”

不是吧?又來?!

林隨安頓時沒了胃口,撂下筷子,“的確是個壞訊息。”

靳若搖頭:“不是這個!我說的壞訊息是——坊間傳聞是花家四郎殺的。”

花一棠把吃了一半的蒸餅扔回碗裡,皮笑肉不笑哼哼了兩聲。

方刻放下飯碗,“什麼時候的事?”

“半個時辰前發現的屍體。”

方刻點頭,“屍體應該還新鮮。”

林隨安扶額:“好訊息是什麼?”

“方大夫說了啊,屍體還新鮮著呢。”

“……”

方刻慢吞吞脫下外袍,仔細疊好放在一邊,只著大紅內衫站起身,背起自制的超大號工具箱,古井般的目光盯著林、花二人。

林隨安無奈,“走吧,去找凌司直。”

靳若:“找他作甚?”

“他是大理寺司直,他打頭陣,我們才能名正言順查案。”花一棠道,“東都不比揚都,我們行事還是要低調些。”

靳若:“哎呦,您這會兒想起低調了?”

木夏:“我去備夜宵。”

伊塔:“豬人,要備茶嗎?”

林隨安:“備上吧。”

此言一出,花一棠和靳若的臉全綠了,方刻頗為詫異看了林隨安一眼。

林隨安目貫夜空,緊蹙眉頭,心頭微沉。

看來今天八成要熬通宵,定要跟凌芝顏說清楚,這活兒點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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