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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極度驚恐的狀態下是無法發出聲音的,具體案例參考花一棠——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張得和嘴巴一樣大,只有吸進去的氣,沒有出來的氣,大約和擱淺的鯉魚差不多。

林隨安頭也嚇得不輕,髮根倒豎,心臟狂跳,第一反應是握住千淨——手掌處傳來的冰涼觸感助她冷靜了幾分。

她拿的可是懸疑探案劇本,怎麼可能有鬼?!

“世界是物質的,沒有物質就沒有意識,物質產生意識,物質決定意識!”林隨安滾瓜爛熟背出一長串,冷笑道,“我信了你的邪!”

話音未落,人已踏風而起,千淨刀刃破鞘而出,猶如鬼眸開啟耀亮天地,那幾團微弱的鬼火不堪一擊,被刀風捲得七零八落,林隨安身披黑風,瞬息便至,刀光如驚電一閃狠狠劈向黑影,豈料就在此時,黑影倏然轉身,露出了半張蒼白的臉,林隨安大驚失色,左掌擊右臂,硬生生撤下刀勢,巨大的慣性拽著身體飛旋落地,踉蹌退後幾步才穩住身體。

還未定神,就聽一串咚咚咚的腳步聲快速逼近,翻飛的衣袂攜著草木果香飄過,花一棠舉著扇子擋在了林隨安面前,姿勢很是威武,可惜緊閉的雙眼和發抖的聲音洩了底:

“快快快快快逃,我、我我我斷後!”

林隨安:“……”

她戳了戳花一棠的肩膀。

花一棠:“不不不用管我,我我我命帶天煞,就算是地獄閻羅見了也要繞道走!”

“你先把眼睛睜開,”林隨安無奈,“看清楚,不是鬼,是人。”

“誒?”花一棠眼睛悄咪咪張開一條縫,“誒誒誒!!”

眼前這位的確不是鬼,而是一個男人,但氣質樣貌不是“鬼”勝似“鬼”。

第一眼看過去,唯有一個“瘦”字,第二眼,就只剩個“白”字——他的面板蒼白,脖頸修長,眼瞳漆黑,單薄得彷彿紙折成的白鶴,隨時隨地都能乘風歸去。

男人綁著黑色的頭巾和蒙面巾,顏色和四周的夜色完美融為一體,所以一開始完全沒看到他的頭,一雙眉毛在他蒼白的面板襯托下,仿若用上好的墨汁畫上去一般,眉頭緊緊皺著,蒙面巾微微起伏,滲出一個字,“滾!”

林隨安和花一棠都沒動,二人的目光都被男子手裡的東西吸引了,他戴著一雙白布手套,手套裡握著一柄造型奇異的小刀,像刀又像勺,刀刃上沾著黏糊糊的血跡,滴答、滴答、滴答——血水落向地面——地上有個大坑,坑裡躺著一個肥碩的胖子,一道駭人的傷口從胸口裂到了肚皮,露出了花花綠綠的內臟。

“嘔!”花一棠扭頭吐了個翻江倒海。

林隨安咬牙屏息,橫刀擋在花一棠身前,心道難道她和花一棠當真如此倒黴,竟然遇到了在亂葬崗碎屍的殺人狂魔?!

男人似乎並沒有和林隨安對戰的打算,冷冷瞪了二人一眼,道:“吐遠點。”

說完,就跳下坑,蹲下身,用手裡的小刀割著坑裡胖子的肚皮,夜黑風高,鬼火熒熒,刀刃切開筋肉的聲音清晰得可怕,咯吱咯吱、咯吱咯吱,鑽進了林隨安的耳朵,一起鑽出來的,還有濃郁的腐臭味兒。

不對!他切開的應該是——林隨安抖著眼皮又瞄了一眼,髮根齊齊倒豎——那根本不是什麼胖子,而是一具呈現巨人觀的屍體——居然還是個熟人。

“那是魯時的屍體!”林隨安道。

“什麼?!”花一棠猛地回頭,看了一眼,扭頭繼續吐。

林隨安覺得她也快撐不住了。

屍體顯然是剛挖出來的,坑邊插著一柄鐵鍬,裹屍的草蓆被扔在旁邊,另一側鋪著三尺長兩尺寬的白布,白布上放著四個白瓷罐,很像寬口的骨灰罐,最外側放著一個黑漆木箱,箱子裡大約許多東西,只是光線太暗看不清。

男人舉起白蠟,藉著燭光將手探入身體的胸腔,扒拉內臟,先掏出血糊糊的肉團,看造型大約是心臟,切開,看了看,塞到一個瓷罐裡,又揪出兩片肺葉,翻來覆去瞅了瞅,塞入第二個瓷罐,挖出胃,胃液倒進第三個瓷罐,拉出一團腸子,仔細捋順,切下一截,裝進第四個瓷罐。

林隨安敗陣:“嘔!”

花一棠:“嘔嘔嘔!”

“吐遠些!”男人厲喝。

林隨安吐得頭暈眼花,花一棠也好不到哪去,二人相互攙扶著,直到將胃裡的酸水都吐完了,總算消停了。

“你們來亂葬崗作甚?”男人問。

花一棠掏出兩塊絲帕,一塊遞給林隨安,一塊捂住自己口鼻,“這句話應該我們問你吧?大半夜的跑來亂葬崗碎屍,你要作甚?!”

男人瞥了花一棠一眼,“屍體好好的,哪裡碎了?”

“你剛剛分明——”花一棠說了半句,待看清男人手下處理的屍體,頓時沒了聲音。

屍體上的刀口已被縫合,針腳整齊細密,看得出是手藝活,此時,男人正用一塊白布細細擦拭著屍體表面,動作十分輕柔,甚至稱得上是撫摸。

花一棠瘋狂拽林隨安的袖子,“他他他他在幹嘛?!”

花一棠的帕子帶著清淡的果木香,有定神清腦之效,林隨安吸了兩口,穩住心神將男子的體貌特徵和白天的記憶對照幾番,得出結論,他就是今天站在饅頭柳樹下遙遙望著魯時家的怪人,“我見過你,你今天去過魯時家。”

男人並未回話,專心擦拭完畢屍體,從木箱裡翻出白布蓋在魯時身上,再將草蓆蓋在白布上,爬出墳坑,慢吞吞剷土埋屍,用了一炷香的功夫才重新堆好了墳,看向林隨安道,“我也見過你,被魯九騙了金葉子的冤大頭。”

林隨安:“……”

這人到底會不會聊天?!

“他他他他又在幹嘛?”花一棠快把林隨安的袖子拽掉了。

但見男人將四個白瓷罐一一放進木箱,從懷裡取出一張黃紙符和手套一起燒了,將紙灰灑在墳頭,合手拜了拜。

林隨安了然:“他是個仵作。”

花一棠愕然:“難道不是個屠夫?”

“我不是仵作。”男人摘下蒙面巾,露出一張消瘦蒼白的臉,道,“我叫方刻,是個大夫。”

方刻竟然真是個大夫。

林隨安站在中嶽坊南十街,看著方氏醫館漆黑的牌匾,深覺自己還是太年輕了,見識太少。

河嶽城不比揚都城,仍執行宵禁制度,入夜後城門關閉,尋常百姓不得出入,但方刻顯然不是“尋常人”,入城的時候非但沒有受到限制,守城兵還笑臉相迎,甚至對隨行的林花二人態度都很和藹。重點是,方刻並至始至終都沒有給守城兵塞過一文錢,完全刷臉入城。

“莫非此人有什麼不可言說的背景?”花一棠神色警覺,低聲提醒,“小心有詐。”

林隨安深以為然,目光緊緊盯著方刻的背影,但見他開了鎖,推開門,回頭,浮在黑暗中的臉彷彿一張蒼白的面具,“我只是幫那幾名守城兵看過病罷了,若論背景,我遠不及花家四郎。”

花一棠眯眼:“你認識我?”

方刻漆黑的瞳子沒有半絲光,“放眼整個唐國,衣著如此譁眾取寵、花枝招展、花裡胡哨的還能有誰?”

“……”

“若想知道魯時的死因,”方刻轉身進門,“就進來吧。”

花一棠攥著扇子的手迸出了青筋,“他竟然嘲笑我的穿著?他自己穿得黑不溜秋跟烏鴉似的,竟然還嘲笑我?!”

林隨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花家四郎心胸寬廣,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

醫館的整體佈局一般都雷同,大體為前堂和後宅兩部分,問診、抓藥在前堂,日常居住生活在後宅,方氏醫館亦是如此,只是整體裝修風格頗為標新立異:櫃檯、藥櫃、問診的木案皆是黑色,屏風、賬幔皆是白色,若是擺上牌位、香爐、再燃上三柱香,灑兩張黃紙錢,活脫脫就是靈堂。

花一棠用扇子遮著鼻子,十分嫌棄:“這鬼地方能有人來看病就見鬼了!”

林隨安略略掃了幾眼,藥櫃的抽屜已經空了,可憐巴巴張大著嘴等著投餵,櫃檯上的算盤和賬本落了厚厚一層灰,毛筆燥得炸了毛,屏風右上角結了蛛網,蛛網破破爛爛的,連只蟲子的屍體都尋不到,八成連蜘蛛都受不了此處的蕭條捲鋪蓋跑路了。

方刻舉著火折轉過屏風,入了後宅,黑色的屋簷在他的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彷彿鬼魅夜行,花一棠又揪住林隨安的袖子,大氣不敢出,林隨安默不作聲跟著方刻的步伐穿過宅院,繞到主廂房後,鑽進一扇低矮的小門,進到一間偏廂之中。

剛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花一棠忙掏出香噴噴的絲帕覆在二人口鼻處,還把林隨安往身邊拽了拽。

這間屋子很矮,像是臨時搭建的,以花一棠的身高,頭頂幾乎要撞到房梁,沒有窗戶,只在高處挖了一排透氣孔,屋內異常陰冷,寒意逼人。林隨安想到了斂屍堂。

不過此處並沒有屍體,只有一個厚過三寸的大木案,旁邊擺著一排木架和一個黑漆木箱,木架上面三分之一擺著大大小小顏色不一的瓷瓶,都以蠟封口,中間三分之一則擺著奇奇怪怪的工具,像縮小版的斧鉞鉤叉,最下三分之一則是同一型號的白瓷罐,大約有三四個,和今夜方刻用的罐子一模一樣。

方刻點燃白蠟置於案頭,卸下肩上的木箱,取出四個白瓷罐,整齊排在架子上,還添上了備註:“魯時一號”、“魯時二號”、“魯時三號”、“魯時四號”。

“難道那些罐子裡裝的都是——”花一棠說不下去了,看錶情又要吐了。

林隨安卻淡定了,她細細分辨著空氣中瀰漫的氣味,初調刺激似臭雞蛋,中調苦澀如藥湯,後調醇厚隱有酒氣,是林隨安從未聞到過的味道,卻讓她聯想到了福爾馬林和標本實驗室。

哦豁!這倒有趣了。林隨安想,莫不是花一棠的主角光環終於大發神威,套來了一個愛管閒事還能驗屍的技術性人才?

“魯時的直接死因很明顯,”方刻從木箱裡取出白紙,邊寫邊道,“癲癇發作,嘔吐物堵塞咽喉,窒息而死。這一點,紀高陽並未說錯,也無隱瞞。”

花一棠眯眼:“聽你的口氣,莫不是認為紀大夫隱瞞了什麼?”

方刻筆下不停:“他隱瞞了導致癲癇發作的原因。”

林隨安:“不是咳喘舊疾引起的嗎?”

方刻停筆,吹了吹紙上的墨跡,黑瞳閃過一道幽光,“是中毒。”

一瞬死寂。

林隨安和花一棠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睛裡看到了自己震驚的表情,幾乎異口同聲問道:“什麼毒?!”

方刻微蹙眉頭,“我不知道。”

“……”

大兄弟你搞什麼?!林隨安內心抓狂,跟你熬燈費蠟耗了大半夜,結果竟說驗不出是什麼毒?耍我們玩兒呢?!

花一棠的反應可比林隨安外放多了,翻著白眼嘴裡長長“切——”了一聲,將鄙視的情緒表達了十成十。

方刻好似根本沒看到二人表情,繼續自顧自說道,“毒發之時,心跳加快,呼吸困難,與咳喘症發作時十分相似,最終引發癲癇。”

“你連是什麼毒都查不出,如何能確定是中毒?”花一棠道,“莫不是信口胡謅?”

方刻終於正眼瞧了花一棠一眼,依次將四個白瓷罐搬到了木案上,“這些是魯時的心臟,肺葉、胃液和大腸,皆可證明我的論斷,需要我一樣一樣解釋給你聽嗎?”

花一棠:“嘔——不必!嘔!”

林隨安:“願聞其詳。”

花一棠差點暈倒。

方刻黑眸轉到了林隨安臉上,頓了頓,道,“心肌有損,青黑壞死,說明魯時死時有劇烈心悸症狀,肺葉有黑斑,乃是多年肺病及吸食菸草所致,並非直接死因,胃液氣味刺鼻,腸子青黑腫脹,腸壁滲血,銀針測之皆呈青黑,說明此毒經胃入腸,根據人體消化時間推算,毒發之時魯時已經服下毒藥數個時辰之久。”

林隨安:“你是說魯時口服毒|藥後數個時辰都未發覺,直至毒發?”

方刻點頭。

林隨安皺眉:“也就是說,要麼是魯時自己服毒自盡——”

“要麼魯時不知自己被餵了毒。”花一棠拼命搖著小扇子,竭盡全力想要散去空氣裡的怪味兒,無奈收效甚微。

方刻搖頭,“若要自盡,投繯跳河哪一個不比服毒方便?更何況此毒稀有難得,我身為醫者尚且辨不出名堂,魯時窮困潦倒,年老體衰,只憑他自己,何處去尋?但若說不曾發現,也不合理,服用此毒後,雖不會即刻劇烈發作,也定有輕微反應,比如面板紅腫泛紅,心跳加快,四肢無力,口眼乾燥,斷不會數個時辰毫無所覺——”說到這,方刻不禁一頓,“除非——”

“除非他經常出現這些症狀,所以不曾在意。”林隨安道。

“那麼就是第三種可能,”花一棠眼瞳亮得驚人,“魯時曾長期服用這種毒。”

方刻沉默半晌,“他服下的不是毒,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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