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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家家主,華一恆,今年三十歲,十五年前繼任花氏家主之時,花氏混得比現在的蘇氏還慘,位於被五姓七宗除名的邊緣。此人當上家主後,積極調整家族發展戰略,解放思想,力排眾議,摒棄“士族為貴,商民為賤”的頑固派思維,舉全族之力開拓國內外商業版圖,成為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以“商”立足的門閥士族,旗下的穆氏商隊戰鬥力驚人,開拓了幾乎所有陸上、海上絲綢之路的外貿路線,花氏產業更是覆蓋了唐國各大都城。毫不誇張的說,若論財力和商業影響力,花氏乃是唐國之首。
而此時,這個遲早會被著書立說的傳奇人物正坐在林隨安對面,慢條斯理喝著茶。一口接一口,呲溜又呲溜,搞得林隨安是如芒在背,如坐針氈,如鯁在喉。
快一炷香的時間了,這位大兄弟你到底想幹啥?!
要殺要剮給個痛快話啊!一直用殺人的目光瞪著我作甚?
眼瞅一釜茶見底了,林隨安忍不住了,率先開口道:“花家主,您——”
花一桓猛地抬眼,眸光如電,林隨安到嘴邊的話換了詞,“您想如廁嗎?”
“咳!”花一桓放下茶碗,捋了捋袖子,“花某不善言辭,見諒。”
看出來了!您和花一棠就是完全相反的人。
“花家主有話直說。”林隨安道。
花一桓也不客氣,開口就直奔主題:“林娘子與我家四郎相交的目的何在?”
狗屁目的。
她和花一棠相識的過程就八個字:陰差陽錯,純屬倒黴。
不過,這明顯不是花一桓想聽的答案。
林隨安一邊打量花一桓的神色,一邊回想今天的經歷,很明顯,她和花四郎的關係引起了花氏一族的警惕,所以招來了接二連三的觀察和試探,哦嚯嚯,她何德何能,真是受寵若驚。
不過也好,她正需要個機會和花一棠劃清界限,現在簡直就是“瞌睡遇到枕頭”,恰恰好。
“花家主您也瞧見了,我一沒錢二沒勢,千里迢迢來揚都無非就是討口飯吃,有幸認識花家四郎,完全是走大運。如今運氣用完了,也不敢奢求其他,就想著存點小錢,安分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說著,林隨安挑眉瞅著花一桓,心道,她這暗示夠明顯了吧。
花一桓怔了一下,眯眼:“你倒是毫不避諱。”
“窮到極致,百無禁忌。”林隨安笑道。
花一桓點頭,“我本想將此院贈與林娘子以做謝禮,又怕此等俗物汙了林娘子的眼。”
哦豁!來了來了來了!林隨安興奮地搓手手,果然是“給你一個億,離開我弟弟”的經典戲碼。
“不俗不俗不俗!我就一俗人,就喜歡俗物!更俗的我也笑納了!”林隨安忙道,“花家主放心,只要錢到位,我以後定離花一棠遠遠的,老死不相往來。您若是不放心,咱們籤個合約,把條目一二三都寫清楚,保密事項也一併籤進去,包您後顧無憂。”
花一桓又不說話了,靜靜瞅著林隨安半晌,點頭道:“甚好。”
林隨安:“花家主慢走,花家主不送。”
花一桓走到門邊,又停住,“今日花宅家宴,若是林娘子不棄,不妨一起吧。”
“花家主放心,今夜我定將行李收拾妥當,速速離開。”
“……”
林隨安堆著笑臉送走花一桓,關上門的一瞬間,笑容瞬間消失,走回桌旁,坐下,給自己舀了碗茶,端起又放下,盯著茶水良久,抬起頭,遙遙望著天空。
剛剛還是好天氣,可現在卻灰濛濛一片,分不出何處是天,何處是雲,就像一張白紙,空蕩蕩的。
林隨安嘆了口氣,喝了口茶,鼻子眼睛皺在了一起。
艾瑪,比早上的刷鍋水更難喝。
同一時間,坐上馬車的花一桓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駕車的伊梅爾也是波斯人,藍色的大眼睛裡滿是興致,“家主,這個林小娘子如何啊?”
花一桓抬起和花一棠同樣的濃密睫毛,面無表情道,“挺好玩。”
未時三刻,天空的顏色是一日最美之時,霞雲散滿天空,好似淡紫色的水彩凝結成塊,又被風化開了。
林隨安坐在花宅的馬車上打了個哈欠,她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將院子收拾妥當,隨時可以拎包入住,本來想僱個馬車去花宅搬行李,未曾想剛到未時花氏就派車來接她赴宴,正好省了一筆開銷。
駕車的人是伊塔,一見到林隨安就下了戰書:“林水俺,上次沒有分書音,再打一次。”(林隨安,上次沒有分輸贏,再打一次。)
林隨安乾笑敷衍:“我今天要去花宅赴宴,改日吧。”
伊塔:“改日是什麼日?”
“過個……七八天……吧……”
伊塔想了想,點頭,“好,就七八天。”
林隨安:“……”
這小子的漢語水平太逗了吧。
幸虧伊塔駕車技術還不錯,總算沒把林隨安扔到汙水渠裡。
沿著通衢東街一路北上,河邊的燈已經點起來了,朦朧地亮著,遠遠的,能看見流花坊的天空隱隱發著光,彷彿那裡藏了一顆巨大夜明珠——竟是整個流花坊,或者說花宅成了一座光華四射的“明珠”。
華麗的宅院內外張燈結綵,連守門的兩隻貔貅都擦得程光瓦亮,從正門行至正堂,兩側碧柱如林,明燈高懸,華光如晝,夜風吹過,橘色的樹葉漫天飛舞,如金箔飄落,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馨香,唯美如幻境。
林隨安打起十二分精神,她預感今天八成是場“鴻門宴”。
花宅正堂更是誇張,薄如蟬翼的賬幔在燈光和夜風的烘托下,氛圍感十足,地面上的玉石燈盤排列成花瓣狀,託著一盞盞小夜燈,然而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夜燈,而是貨真價實的夜明珠,放眼望去,起碼有幾十盞,晶瑩玉潤。
花一棠白衣如雲,站在柔軟的燈光中朝著她笑,俊麗的五官比所有的夜明珠加起來還要惑人。
太可怕了!
林隨安扭頭就想跑,卻被花一棠握住了手腕,“怎麼才來,我等的腳都酸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滿了興奮和期待,“快進來,今天都是你喜歡吃的。”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的眼神,林隨安沒由來的有些心虛,一晃神的功夫,就被花一棠拽進了正堂,好傢伙,險些沒閃瞎林隨安的眼睛——不是因為堂內的燈太亮,而是堂內的人顏值太耀眼。
花一棠的大哥花一桓,二姐花一楓,三姐花一夢,再加上花一棠,這一家的顏值湊在一起,明顯超出了林隨安的審美承受能力,大腦瞬間宕機,糊里糊塗施了禮、入了座,回神的時候,自己正握著筷子吃著切膾,旁側的侍女為她斟了一杯白開水。
花一夢:“小安不喜飲酒?”
林隨安:“啊?”
誰是小安?
“茶和酒她都不喜歡。”花一棠道,“涼水也不喜歡,只喜歡喝熱水或溫水。”
花一楓夾起薄得透亮的切膾看了看:“看來小安喜歡切膾。”
花一棠:“這是我特意從流月樓請的廚子。”
甜嫩的魚肉入口即化,的確是林隨安最愛的口味,只是她現在有些食不知味,因為花一桓正用殺人的目光盯著她。
花一桓:“四郎對林娘子的喜好很清楚啊。”
花一棠:“那是自然,我們可是搭檔。”
“林娘子可知曉四郎的喜好?”
數道目光唰唰唰射了過來,尤其是花一棠的眼神,那叫一個萬分期待。林隨安頭皮都麻了,她哪知道花一棠的喜好,這傢伙食量驚人,吃得花樣又多又繁又雜,她又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根本記不住啊!
“花一棠喜歡——”林隨安尷尬撓著腦門,決定另闢蹊徑,“每天燻得香噴噴的。”
花一夢:“噗!”
林隨安:“還喜歡臭美,換衣衫、換腰帶、換簪子、換扇子,喜歡到處顯擺、嘚瑟,喜歡別人誇他好看。”
花一楓:“咳咳咳。”
“對了,花一棠還擅長罵人,”林隨安一本正經豎起手指,“最喜歡罵的一個詞是:啖狗屎。”
“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咳……”
花一夢的爆笑聲和花一楓的劇咳聲中,花一桓的臉黑成了鍋底,侍女侍從笑成一團,花一棠搖著小扇子那叫一個得意,“你果然瞭解我。”
“嗯咳!”花一桓狠狠咳了一聲,堂內倏然一靜。
花一夢和花一楓瞬間收了表情,眼觀鼻、鼻觀心,侍從侍女齊刷刷低頭,噤若寒蟬。
唯有花一棠不緊不慢搖著扇子,“啊呀,大哥莫不是著涼了?”
花一桓拍桌:“花一棠,難道你打算一直這般無所事事玩樂到老?!”
花一夢:“哎呦,大哥你又來了,別說四郎,這句話我聽的耳朵都要生出繭子了。”
花一楓:“兄長這又是何必,難道憑花氏的產業還養不起四郎區區一個紈絝?”
花一桓:“荒唐,我花氏堂堂七尺男兒,豈能——”
“大哥所言甚是!”花一棠豁然起身,“正所謂:鯤鵬扶搖直上九萬里,我花氏男兒當有凌雲之志,當為國之棟才,我花一棠今日立下弘誓大願,有生之年必平海內之冤!”
他這一嗓子,把眾人都喊懵了,花一夢和花一楓自不必說,兩個美人齊齊掉了眼珠子,就連花一桓都露出了“臥草,這小子今天怎麼不按套路出牌”的驚愕表情。
林隨安:這是什麼中二發言?還有,他的逍遙遊是不是背錯了?
半晌,花一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嚇得還是太過激動,嗓門拔高了一個八度,“你、你你你剛剛說什麼?!”
花一棠笑道:“大哥,我要當官。你幫我捐個官唄。”
滿堂死寂,所有人的下巴掉了。
林隨安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幻聽:那個紈絝剛剛說啥?明目張膽慫恿他哥買官?
花一桓面色鐵青,額角青筋亂跳,緩緩站起身,從桌下抽出一根胳膊粗的藤條。
花一楓和花一夢同時臉色大變。
“兄長稍安勿躁!”
“四郎快跑!”
話音未落,花一桓已身攜勁風衝了過來,“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不得不說,花一桓正值壯年,體魄康健,又常年在外行商,速度和力量都高於常人,尤其是揮舞藤條的架勢,那叫一個駕輕就熟,攜風帶煞,顯然是多年的功夫,但在林隨安眼中,根本就稱不上危險,尤其是她非常清楚花一棠的逃跑速度,定能輕易避開。豈料花一棠不躲不避,梗著脖子挺在原地,竟是打算硬抗,好死不死,那藤條竟朝著花一棠那張漂亮臉蛋抽了過去。
花一桓也沒料到花一棠竟然完全不躲,平日裡這臭小子每次都溜得比鯰魚都快,今日竟如此反常,待想收手之時,已經來不及了,眼看那藤條就要破了花一棠的相,說時遲那時快,就見一道綠光猝閃,咔一聲,半截藤條消失了,只餘一縷刀風颳起花一棠鬢角的髮絲,又飄飄落下。
花一桓嚇出一頭冷汗,這才發現一彈指前還在半丈外的林隨安不知何時到了花一棠身邊,手中的刀似乎出鞘了,又似乎沒出鞘,她甚至連大氣都沒多喘一下,從地上撿起半截藤條,手指一錯,藤條被捏得稀碎。
“花家主,打人不打臉。”
花一桓背後有些發涼,眼前小娘子的雙瞳幽深無光,簡直不似活人,可只有一瞬間,她的眼睛又恢復了正常,因為他那個不著調的四弟正在拽她的袖子。
林隨安氣得夠嗆,要不是她剛剛砍斷了藤條,花一棠就要變成“一臉花”了。
“花你傻了嗎?怎麼不躲?!”
“有你在,我怕什麼?”花一棠笑得眉眼彎彎,還頗為挑釁看了花一桓一眼,“大哥,林隨安的功夫是不是特厲害”
花一桓的眼角不受控制抽了一下。
林隨安:“……”
她就應該讓這貨自生自滅!
花一夢湊過來:“大哥,男大不中留啊!”
花一楓幽幽嘆了口氣:“以後兄長這藤條怕是再也打不到四弟咯。”
花一桓眯眼,又從袖子裡掏出一根戒尺,反手抽向了花一棠的屁|股。
這一次,林隨安完全沒攔,反正花一棠屁|股|肉|厚,耐打,只要沒生命危險,人家兩兄弟愛咋折騰就咋折騰,她一個外人,管得了初一管不了十五。
花一棠被抽得嗷一聲蹦起三尺高,震驚地瞪著無動於衷的林隨安。
林隨安:“花家主,能否借貴府馬車搬行李?”
花一棠:“搬什麼行李?!林隨安你要去哪——嗷!”
花一桓:“林娘子請便。”
“多謝。”
林隨安足下生風跑了,身後的花一棠鬼哭狼嚎,“林隨安,你等等——嗷疼!大哥,我都這麼大人了,你給我留點面子——嗷嗷嗷疼疼疼!”
回到花榮街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租的宅院在一條窄巷裡,馬車進不去,最後一段路只能步行。林隨安扛著大包小包到了家門口,驚訝地發現門前居然多出了個熟人。
綠色常服,腰佩橫刀,滿面風塵也難掩一臉正氣,是凌芝顏。
林隨安:“凌司直,您不是回東都了嗎?!什麼時候來的?”
“入夜來訪,唐突了。”凌芝顏躬身抱拳道,“此來是有事相商。”
林隨安大喜:“欠我的四十匹絹湊齊了?”
凌芝顏摸鼻子:“咳,尚未。”
“無妨無妨,”林隨安扛著行李不方便開門,直接把鑰匙甩給凌芝顏,“咱們進去聊。”
凌芝顏捧著鑰匙的姿勢好似捧著一塊燒紅的火炭,“這、這怕是不妥吧,我就說幾句話,說完就走——我幫你提行李——”說著,忙去搶林隨安的包裹,豈料看似輕飄飄的一個小包裹竟然奇重無比,他一下沒提起來,還被拽了個趔趄,頓時大窘。
林隨安樂了:“放心,我不會仗著比你功夫好就欺負你的。”
凌芝顏怔了一下,他已經忘了有多久沒人這般朝著他笑了,眼前人的笑容就如濃霧中窺得一絲天光,驅散了盤桓在心頭許久的陰霾。
“也好……”凌芝顏長吁一口氣,“那就叨擾了。”
在林隨安的印象裡,凌芝顏就是那種古代傳奇畫本里的標準主角,無論何時何地,都是端正、筆直、精神矍鑠,堪稱官員楷模。可今日的凌芝顏,卻不知為何,神色有些鬱郁,眉宇間隱有愁雲。
看來凌六郎同志的東都一行不甚愉快啊,林隨安想著,嘴上寬慰道,“我最近手頭還算寬裕,欠我的那四十匹絹也不必太著急。”
凌芝顏被逗笑了,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靜默半晌,道:“馮愉義死了。”
林隨安:“傷重不治?”
“是被白順殺死的。”
這句話在林隨安腦中產生了鐘鼎長鳴的音效,腦細胞哐哐亂響,她想起了祁元笙臨死前說的話。
【我當然不會忘了他。】
【我信不過你們。】
當時她就覺得祁元笙話中有話,肯定留了後手。
難道他留的後手就是白順?
“咚咚咚!”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驚得林隨安一個激靈。
凌芝顏疑惑:“這個時辰了,是何人來訪?”
話音未落,門外的人已經喊了起來,“快快快!開門開門開門!”
林隨安和凌芝愕然對視,竟然是花一棠的聲音。
他不是應該在花宅睡覺嗎?怎麼跑這兒來了?
林隨安頂著一腦門問號開了門,門外的花一棠滿頭大汗,眸光晶亮,綻出大大的笑臉:
“林隨安,你能帶我私奔嗎?”
林隨安:“……”
院中的凌芝顏“咔吧”閃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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