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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氏私塾位於陽關坊,東臨官河,與衙城僅有一牆之隔,和花宅所在的流花坊在同一緯度,佔地面積甚至有兩個流花坊大,足見其在揚都的地位舉足輕重。

可此時的馮氏私塾,上百名夫子,上千名學子逃逸一空,門可羅雀,只有兩個守門的不良人,見到花一棠也不敢攔,眾人暢通無阻進了私塾,但見這偌大的庭院內,冷風慼慼,一片蕭瑟。

“這鬼地方怎麼這麼滲人啊?”靳若搓著胳膊道。

“平日裡人聲鼎沸還不覺得,這會兒空了,還真是不舒服。”木夏道,他身後的十幾名花氏侍從也是面色刷白。

林隨安觀察著四周,私塾的整體建築風格與米行的暗塾如出一轍,但是面積大得多,又是山,又是園子,甚至還有小型人造湖,憑他們這幾個人,若想搜出藏匿多年的屍體,如同大海撈針。

花一棠卻似胸有成竹,率眾人穿過前堂、中堂,穿行迴廊,直接到了後園,著眼之處,一座四層樓亭拔地而起,飛簷黑柱,很是氣派。花一棠率眾人登樓,攀至最高一層,憑欄四顧,“玄奉五年七夕,馮氏私塾舉辦詩會,我與裴七郎等人閒逛至此,本欲登高望遠,不想馮愉義一眾匆匆趕來,不由分說就與我等廝打在一處,當時只覺得馮愉義無理取鬧,如今想來,此處定有不妥之處——”花一棠喃喃道,“他是想藏什麼東西呢?”

林隨安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但見園中花團錦簇,風景極佳,池塘、假山、小橋、怪石星羅密佈,園林規劃頗有講究,猛一看去,似是什麼特殊的風水陣法,可惜以林隨安的知識儲備,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

花一棠的小扇子越搖越快,口中的喃喃聲也越來越快,“太陰在寅,朱鳥在卯,勾陳在子,玄武在戌,白虎在酉,蒼龍在辰……故神四五日而一徙,以三應五……”

林隨安詫異:他在說什麼?聽起來很高大上的樣子。

突然,花一棠扇子一停,連連搖頭,“不對不對,應該不是這個。”

林隨安:“……”

花一棠又搖起了扇子,“一三七九居於四正,一為君,在北,象君人南面,三和七為相,將在東西……二、四、六、八居於四隅……天盤九宮也不對。”

林隨安:這貨到底在幹嘛?!

靳若:“他行不行啊?!”

木夏示意身後侍從,“回花宅多找些人過來。”

侍從苦著臉:“要多少人啊?”

“越多越好。”

侍從應命退下。

林隨安和靳若眼皮抖動,花一棠嘴裡又換了套說辭,“莫非是地盤之規?二分二至居於四正……還是對不上,九野?二十八宿?八極?八風?大荒北略要?不對不對……”

靳若:“他不是不是讀書讀混了?”

林隨安:呵呵。

“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戰乎乾,乾,西北之卦也……坎者,水也……”花一棠嘴裡嘰裡咕嚕又說了一大串不知道什麼鬼的東西,眸光一厲,啪一聲合上摺扇,“如此婆婆媽媽,瞻前顧後,絕非我花氏的行事風格,木夏!”

木夏:“四郎請吩咐。”

花四郎高舉摺扇向下一指,氣勢萬千道,“全給我刨了!”

靳若:“……”

林隨安:“……”

最終,花一棠還是選擇了人海戰術,虧得花宅離得近,侍從數量驚人,不到半個時辰就招來了百十來號,揮舞著鋤頭、鐵鏟,掘地三尺,誓要將整個園子挖個底朝天,只是園子太大,挖起來頗費功夫,熱火朝天挖了一個時辰,想找的沒挖到,卻招來了凌芝顏。

“花四郎,你這是打算將馮氏私塾挫骨揚灰……嗎?”凌芝顏站在一片狼藉的後園裡,眼皮亂跳。

花一棠有一下沒一下搖著扇子,已近午時,陽光炙烈,照得他滿頭薄汗,相比之下,林隨安彷彿根本沒曬到任何陽光,瞳色幽深,面色蒼白,連半顆汗珠都沒有。

事實上,林隨安不僅不熱,甚至還覺得有些冷,而且越來越冷。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寒意,隨著被挖開的地面越來越多,寒意越來越重,她不知道這種寒意是來自地下,還是來自心底,正午的陽光落不到她的身上,只有身側的花一棠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暖意,讓她不至於被凍僵。

凌芝顏嘆了口氣,“你們到底在找什麼?”

花一棠停扇:“凌六郎,你聽說過白牲嗎?”

凌芝顏一怔:“白什麼?”

“你不知道啊,”花一棠目光終於轉向了凌芝顏,點了點頭,“嗯,挺好的。”

凌芝顏:“你到底在說什麼?”

“找到了!這有東西!”

遠遠的,能看到一柄鋤頭探出地面瘋狂晃動,人應該是鑽到了地坑裡,周圍的人全圍了過去,待看清坑裡是什麼,轟一下又散開了。

“你膽子小,留在這,我去看看。”林隨安囑咐了花一棠一句,快步走了過去,花一棠在身後叫了句什麼,還有凌芝顏的聲音,林隨安都沒聽清。她的速度很快,轉眼間就到了坑邊,眾人七手八腳將坑裡的侍從拉了出來,坑很深,差不多有一人多高,直徑大約四尺有餘,可容兩三個人。

林隨安跳了下去,腳下咔嚓一聲,踩到了什麼東西。她彎下腰,撿起了腳下的東西,是一截纖細脆弱的白骨,似乎是孩童的肋骨,林隨安蹲下身,掃了掃地面,刺骨的寒意逼進了指尖,和身體失控時的狀態很像,她手指一顫,鬼使神差抬頭,望向了四周。

坑壁上,嵌著密密麻麻的骷髏頭骨,頭骨都很小,顯然都是孩子,眼眶中滿是黑泥,彷彿一雙雙漆黑的眼瞳,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吱——嗡——”

尖銳的耳鳴猶如鋼針刺進腦仁,白光如同千萬道刀刃,瘋狂切裂著視覺景象,林隨安雙手胡亂扶住了坑壁,整個人控制不住滑跪下去,意識彷彿受到什麼不可抗力的召喚,飛速抽離身體,眼前白光逝去,換做大片的黑暗,就在此時,一抹香氣裹住了她,是昂貴的花果調香,黑暗散開一縷,她看到了花一棠明亮的眼睛。

“林隨安、林隨安!”

她的聽覺恢復了一瞬,除了花一棠的聒噪,還聽到了凌芝顏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你剛剛說什麼?!周太守……”

所有嘈雜的聲音離她遠去,林隨安閉上眼睛,再次墜入黑暗。

幾盞花燈朦朧地亮著,高高掛著,隨風搖著,河水倒映著光,波光粼粼,一隻溫暖的手緊緊牽著她,喧鬧的笑聲擦肩而過,抬起頭,看到半張笑臉。

【小英兒,抓緊了,人多,別走丟了,喜歡哪盞燈,阿孃買給你。】

燈光閃滅,一縷陽光落在了她肉呼呼的小手上,手裡拿著軟軟的窩窩頭,屋外是綿延的山脈,有人坐在對面,大大的手掌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頂,說:

【三娘好好吃飯,才能長高高哦。阿爺明日上山給你打只兔子玩,好不好?】

光影錯落,油燈搖曳,她躺在暖暖的被窩裡,爐中火星跳動,兩道影子坐在桌邊,女子縫著衣衫,男子撥著算盤。

【四娘明日生辰,十歲了,不能總是穿舊衣服了。】

【明天將鋪中的存貨抵一些出去,給四娘買套新羅裙,我看別人家的女娃都喜歡石榴裙,好看。】

夜霧蒸騰,刺鼻的藥氣湧入鼻腔,一個空藥碗放在桌上,她被人抱在懷裡,輕輕搖晃著。

【二孃真厲害,喝了藥都不哭了,明天阿孃買蜜餞給你吃,弟弟也有,二孃也有,一起吃好不好。】

搖著搖著,屋頂變作了瘦瘦窄窄的船艙,耳邊枕著船槳的吱呀聲,女子軟糯溫柔唱著催眠曲,隨著潺潺水聲蕩啊蕩。

【九初河水清又清,阿孃的娃兒眼兒明,看著日頭東山落,聽著山頭鳥鳴鳴,魚兒回水塘,蛙兒藏蓮下,阿孃的娃兒也要歸家咯——】

日暈初升,灑落一片金鱗,她推開門,急急跑了出去,小手裡捧著一小碗軟糕。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步履匆匆的少年轉過頭,鬢角的被風吹起的髮絲染上了金。

【哥哥吃過了,秀兒自己吃吧。】

【阿爺說,哥哥讀書辛苦,哥哥吃。】

【好,等晚上哥哥回來,和秀兒一起吃。】

【哥哥騙人,你一走又是好久……】

【這一次,哥哥定早早回來。】

【那哥哥笑一笑,秀兒就相信哥哥。】

【秀兒為何總是讓哥哥笑啊?】

【因為哥哥長得好看,秀兒最喜歡看哥哥笑了。】

少年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晨光落在少年清澈的眼睛裡,美得像畫。

林隨安睜開了眼,看到了高高的屋頂和華麗的窗欞,是花宅的風格,眼睛乾澀得厲害,耳後的枕頭溼了大片。

“月大夫,你快來看看,她不對勁兒!”靳若咋咋呼呼推門衝了進來,還拽著面色不善的月大夫,“她一直在哭!太嚇人了!”

“我早就說過了,林娘子就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覺就好了——呦,這不醒了嗎?”月大夫道,“睡得怎麼樣?”

林隨安坐起身,摸了摸眼角,淚水已乾,了無痕跡。

“你……做噩夢了?”靳若小心翼翼問道。

林隨安怔了一下,搖了搖頭,“不是夢。”

她看到的是那些孩子最後的執念,是她們對這個世界最深的眷戀。

明明經受了那麼殘酷的經歷,但她們的執念,依然那麼溫暖純粹。

靳若抱怨:“你說你,沒事跳什麼死人坑,突然就睡過去了,然後又突然開始哭,花一棠又不在,嚇死個人……”

林隨安:“花一棠呢?”

“被凌芝顏抓去查案了,走得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和月大夫照顧你,簡直比七老八十的老婆子還囉嗦。”

“查什麼案?”失去意識前的回憶漸漸回籠,林隨安心裡升起了不詳的預感。

“周太守被人毒死了!悄無聲息死在了府衙書房,”靳若道,“是鳩毒!”

林隨安腦中嗡一聲,零碎的畫面湧入了腦海。

十酷刑的竹簡、東晁的謎題、嚴鶴的頭顱、陳竹的焦屍、暗塾裡的密室,馮氏後園中的累累白骨、果子行的牌位、案牘堂裡昏暗的燈光,以及燈光下那張沒有任何感情的臉——和金手指記憶中看到的另一張臉漸漸重合。

林隨安翻身下床,厲喝道:“馮氏私塾裡尋到的骸骨埋到了何處?”

靳若怔怔指向北面,“虞美人山。”

揚都水路縱橫,氣候潮溼,地勢北高南低,北城更為乾爽,適宜居住,漸漸形成了北貴南貧的居住分佈規律。揚都以北為貴,尤其是羅城北面的虞美人山,山下三條水路環繞,山上植被茂盛,鬱鬱蔥蔥,堪稱風水寶地,被諸多權貴分而劃之,修建祖墳,蒙蔭後代。

林隨安一覺睡了兩天兩夜,這段時間裡,花氏以強大的財力、人力、物力和行動力,在虞美人山選了地,下了葬,修了墳冢,因為太多骸骨混在一處,根本無法分辨誰是誰,所以只能葬在一處,花一棠親自提了碑文,還請高僧做了法事,超度亡靈。

墳冢在虞美人山的金門峰上,是最金貴的墳冢地,也只有花氏這般大手筆才買得起,林隨安根據地圖找到墳冢的時候,已是入夜,從金門峰頂望下去,能看到萬家燈火的楊都城,明水河、東水河,環衙河三條水路如九天銀河落下大地,明亮無垠。

林隨安不是第一個到的,已經有人先來了。那人穿著寬大的白色孝服,頭上繫著孝帶,手扶著墓碑,凝視著夜空與大地的交接處。

風從山下吹來,刮亂了墳冢旁柏樹稍上的幾根枝條,發出聲聲嗚咽。

林隨安嘆了口氣,道:“我一直不明白,那日東晁只差一點就能殺了我,為何在最關鍵的時刻走了神,原以為是他見到周太守帶了弓箭手慌了神,現在想來,他是見到了一直等的人。東晁最後看著的人並不是花一棠,而是藏在花一棠身後,混在衙吏裡的你。”

“我沒想到最先來的人是你,”那人的聲音混在風裡,忽高忽低,“我以為會是花一棠,或者是凌芝顏,”他回過頭,“你是從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從見你的第一面。”林隨安道。

“為什麼?”

“因為,”林隨安頓了頓,實在難以啟齒,“你長得好看。”

不料這句話卻令他笑了,長長飄揚的孝帶映著月光,白得發亮。

“你說這話的口氣,和她很像。”

“她是你的妹妹,叫秀兒,對麼?”林隨安上前一步,放低了聲音,“祁元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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