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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家主人選,諸位可有提議?”羅六郎高聲問道。
話音未落,族人中便有人應道,“六郎堪當新家主!”
“沒錯,六郎乃羅石川兄長嫡子,若非當年年幼,本就該六郎承襲家主之位,如今接任家主之位,乃是迴歸正統。”
“正是正是,六郎治下商隊素有口碑,頗有經商天分。”
“六郎德才兼備,頗有家主之風。”
“六郎若能繼任家主,此乃我羅氏之福啊!”
“我提議六郎。”
“附議。”
“附議。”
一時間,整座靈堂群情激昂,彷彿羅六郎率領羅氏一族飛黃騰達已指日可待。
不過林隨安注意到,擁護羅六郎的族人大約佔三分之二,還有三分之一的族人並未明確表態。
“一派胡言!”孟滿驟然掙脫僕從的壓制,赤目厲喝道,“羅六郎所領商隊連續三年虧空,還欲造假賬欺騙家主,家主早有意將他名下的商隊收回,若將羅氏家主交到他手裡,整個羅氏就完了!”
此言一出,未表態的三分之一族人神色變了:
“羅六郎,孟滿此言當真?”
“行商最重誠信,做假賬可是商賈大忌!”
“你若真做了假賬,羅氏斷不可交予你手上。”
“如此作為是要毀了羅氏的根基啊!”
羅六郎斜眼看著孟滿:“明明是你造假賬意圖誣陷我。”
孟滿:“什麼?”
羅六郎冷哼一聲,朝羅氏族人抱拳道,“各位都是羅氏宗親,我與諸位血脈相連,又怎會害我族人?這幾年大家想必也看得清楚,羅石川寧願任用孟滿之流的外人,也不願將生意交給族人打理,長此以往,我羅氏的家底只怕都要被這些外人偷光了!”
“你血口噴人!”孟滿猛地衝上前,又被僕從壓了回去,髮髻散亂,目露兇光,看起來頗有些猙獰。
“老家主意外亡故,我早料定此人會反咬一口,竊取羅氏,所以已將我名下商隊賬簿送至張縣尉處,”羅六郎又道,“我的賬簿是真是假,張縣尉自然會還我一個公道。”
此言一出,那些族人的表情又變了,看著孟滿的神色多出幾分怨憤。
“看來他是有備而來,”穆忠低聲道,“羅六郎去年喪妻再娶,新婦便是張縣尉族中的遠親表妹。”
林隨安:“羅氏族人不知道?”
穆忠:“你說呢?”
當然知道。林隨安幾乎可以肯定,恐怕正是因為知道這層關係,才提議羅六郎繼任家主,至於賬簿是不是作假,又有什麼要緊?擁躉羅六郎的,自然是之前早就商量好了,未表態的,恐怕也是牆頭草,張縣尉的風一吹,很快就會倒向羅六郎。
羅蔻的身體抖若篩糠,她強撐著抬起頭,淚眼掃過一個又一個羅氏族人,搖頭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
林隨安:“哭沒用,死也沒用。”
羅蔻猝然看向林隨安,林隨安卻未看她,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那一眾羅氏族人。“你還未死,他們已是這幅嘴臉,你若死了,他們只會飲你血啖你肉,順便再將你和羅家主挫骨揚灰。”
剛剛羅六郎的話提醒了林隨安,他一直強調羅蔻的德行不配繼承家主位,卻從未說過因為羅蔻是女子所以沒資格,也就是說在這個世界,女子亦有繼承權。
林隨安想起之前東市所見,的確有不少女性鋪主,進入胡姬酒肆之時,酒肆老闆也並未因她是女子而大驚小怪,顯然此處女性地位比熟知的封建王朝要高。
非常好,情況比她料想的強多了。
“我的家鄉有句俗語,要麼忍,要麼狠,要麼滾,你想選哪一個?”林隨安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淡漠得可怕,可她更知道,若此時不能敲醒羅蔻,這妹子只怕再也站不起來了。
羅蔻淚水順著睫毛滴落,狠狠咬住了嘴唇,貝齒下隱隱滲出血來。
“我——”
“張縣尉到,朱縣尉到——”好死不死,這時候門口傳來了喊聲。
朱達常帶著李尼裡幾個不良人簇擁著一名青衫官員匆匆走進靈堂,眾百姓和羅氏族人忙紛紛見禮,高呼“見過張縣尉、朱縣尉”。
朱達常似乎有些不明情況,向穆忠遞了個眼神,穆忠皺眉搖頭,示意他不要亂說話。
張縣尉年紀和朱達常相仿,神色頗為倨傲,上了香,行了禮,這才不緊不慢進入正題,掏出了一卷賬簿,道:“張某已經細細看過,羅六郎送來的賬簿賬目清晰,所有條列皆有據可查,絕非假賬。”
靈堂內譁然一片。
“孟滿,你身為外姓養子,心機叵測誣陷我羅氏嫡系子孫,到底意欲何為?!”羅六郎怒喝。
羅氏族人紛紛倒戈:
“這還用問,定是覬覦我羅氏祖產!”
“老家主在時重用於他,只怕也是受了他的矇蔽!”
“這種人竟然身居商隊管事要職,我羅氏危矣!”
“將此人趕出去!”
“趕出去!”
“趕出去!”
一片怒喝聲中,孟滿被四個僕從壓在地板上,目眥盡裂,嘴角溢位血來。
朱達常面露不忍,穆忠看了林隨安一眼,卻見林隨安表情冷漠,並無所動,不由有些詫異,雖然他認識林隨安時間尚短,但之前胡姬酒肆遇險之時,她傾力相救,剛剛羅家小娘子欲撞棺自盡,也是她挺身救下,穆忠以為林隨安絕非袖手旁觀之人。
可她此時的神色……
穆忠看到羅蔻拽住了林隨安的衣袖,林隨安依舊頂著那副淡漠表情道,“此乃羅氏家事,外人不便插手。”
羅蔻淚珠滾滾:“救救兄長……”
林隨安搖頭:“我救不了。”
四名僕從扯著孟滿往外拖,孟滿雙手摳入地板,指甲翻裂,劃出十道血痕:“我不走,我是羅家主的兒子,我是羅氏的孩子!誰也別想趕我離開羅氏!”
圍觀百姓皆不忍再看,羅氏族人就這般默然看著,羅六郎和張縣尉對視一眼,露出了笑意。
羅蔻哭得全身發顫:“林姐姐……求求你……”
林隨安索性閉上了眼睛。
穆忠實在看不下去了,正要出手,就聽一聲尖叫,羅蔻奔了出去撲在了孟滿身上,淒厲哭喊道,“兄長絕不是這樣的人!你們汙衊兄長、搶奪家主之位,我阿爺泉下有知,不會放過你們的!”
“羅蔻勾結外人,為害羅氏,一併趕出去!”羅六郎尖叫。
又有四名膀大腰圓的僕從衝上來要去拉扯羅蔻,穆忠大驚,疾步衝出,可就在此時,突覺眼前勁風一閃,一道影子從眼前劃過,下一瞬,黑光猝閃,八名僕從騰空飛出丈外,砸到了羅氏族人的隊伍裡,驚起尖叫一片。
穆忠倒吸一口涼氣,看著林隨安收勢立於羅蔻身前,身姿挺拔,目光凌厲,她甚至沒有拔刀,只用刀鞘就將那八名僕從一瞬間擊飛了。
羅六郎和張縣尉臉上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散去,又被驚恐佔據了雙眼,兩張臉呈現出半喜半悚的詭異狀態,看起來有些好笑。
朱達常捂著嘴,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不知道為啥,眼神里居然有些幸災樂禍。
就見剛剛還一臉冷漠的林隨安摸了摸羅蔻的頭,微微笑了,她長眉鳳眸,五官頗有凌厲之感,不笑不言之時,便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但此時一笑,竟也多出了幾分溫柔倜儻之意。
嗯?
穆忠揉了揉眼皮,懷疑自己還未到五旬就生出了老花眼,居然從一個小娘子身上看到了玉樹臨風的氣質。
慢著,她一直不出手,難道是在等羅家小娘子自己站出來?
“你是何人?!”張縣尉怒喝。
“路人。”林隨安道。
羅六郎上前在張縣尉耳邊嘀咕了幾句,張縣尉表情有些怪異,“你就是之前和羅小娘子搶夫婿的林家娘子?”
圍觀百姓譁然。
林隨安:“錯。我是和羅家小娘子一樣,休了渣男的正常人。”
張縣尉:“渣、渣什麼?”
“渣男。嫌貧愛富、始亂終棄、缺德無行,只靠身份和臉騙女子感情和錢財的男人,”林隨安道,“這種男人難道不是垃圾中的渣滓?啊、不對,這裡應該稱之為,狗屎中的渣滓,簡稱渣男。”
百姓中有人吹了聲口哨。
張縣尉頓時急了:“需要胡言,那位可是——不是一般人!”
“鑲了金邊的狗屎就不是屎了嗎?”林隨安問。
張縣尉多少也算個讀書人,顯然沒料到林隨安出口竟然如此粗俗不堪,頓時被懟了個臉紅脖子粗。
圍觀百姓倒是聽得又熱鬧又樂呵,深覺這小娘子說話很對他們這些大老粗的胃口,不禁鬨笑起來。
“小娘子,到底是個什麼樣渣男?說出來讓我們也開開眼啊!”
“對啊對啊!”
依著林隨安的性子,她肯定要將蘇城先的名字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看看所謂計程車家高族都是些什麼貨色,可她看到穆忠微微搖頭,朱達常瘋狂搖手,還是把蘇城先的名字嚥了回去。
穆忠和朱達常也算幫過她,還是莫要給他們添麻煩的好。
“一個渣男,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林隨安看著羅氏族人,“這幫人為了一己私慾,對這個渣男如珠如寶,諂媚奉承,明明渣男才是兇手,卻處心積慮為其開脫,反將髒水潑到受害人身上,如此掇臀捧屁的醜態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粗鄙!粗鄙!”羅六郎大吼,“將這女人打出去!”
沒有僕從敢上前,剛剛林隨安的身手他們可是看得真真的,這小娘子下手又狠又毒,那幾個暈倒的兄弟還沒醒過來呢。
羅六郎頓時急了:“張縣尉……”
張縣尉瞥了眼朱達常,朱達常乾笑搖頭,低聲道,“這小娘子不知是何來歷,我手下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要不咱們再去府衙調些人來?”
“區區一個小娘子,你不嫌丟人我還嫌髒了縣衙的臉面!”張縣尉狠狠瞪了朱達常一眼,又安撫看了羅六郎一眼,再看向林隨安,“此乃羅氏家事,林娘子以何身份插手?”
林隨安:“張縣尉也不是羅家人。”
張縣尉:“張某乃南浦縣父母官,自然要為治下百姓做主。”
林隨安點頭,退後半步,“羅蔻是羅家主獨女,不算外人。”
羅六郎冷哼一聲,“我適才已經說了,羅蔻害死家主,已經不配為羅氏族人——”
“是羅蔻殺了羅家主嗎?”林隨安聲音驟厲,眸中冷意如劍刺出。
羅六郎一個激靈,不知為何被這林小娘子看了這一眼,嘴巴突然有點不受控制,“自、自然不是,但若不是羅蔻悔婚,又怎會激怒兇徒殺了家主。羅蔻引狼入室,難辭其咎!”
“你的意思是,因為羅蔻之前曾想和兇徒成婚,所以是間接兇手?”
“正是如此。”
林隨安冷笑,指著羅六郎大喝,“那你也是害死羅家主的兇手!”
羅六郎腳下一個趔趄,“什、什麼?!”
林隨安高擎千淨,刀鞘一一指過羅氏族人,“還有你、你、你你你!你們所有人都是兇手!”
“一派胡言!”
“血口噴人!”
“此村婦瘋了!”
林隨安:“我記得清清楚楚,簽退婚書那日,你們口口聲聲說羅氏與那兇徒聯姻是天大的美事,對那兇徒極盡奉承之能事,恨不得自己是女兒身委身下嫁。若按你們的道理,難道你們不是引狼入室?難道你們不是難辭其咎?難道你們不是間接兇手?!”
凌厲聲線如刀鋒凜冽,劃破了羅氏族人的遮羞布,有人惱羞成怒,有人羞愧掩面,羅六郎幾乎要衝上來撕了林隨安的嘴,“我、我們那是被兇徒騙了!我們也是受害人!”
“羅蔻也被兇徒騙了!羅蔻也是受害人!”林隨安眸光赤紅,“她剛死了父親,棺槨還未入土,就被你們這些血親族人扣上害死父親的罪名,趕盡殺絕。天道昭彰,報應不爽,羅家主靈位在上,你們捫心自問,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一席話震耳發聵,靈堂內一片死寂。
圍觀百姓默默抹起了眼淚,還有不少人朝羅氏族人怒目相視。羅氏族人要麼面紅耳赤,要麼顏色青白,恨不得扎個洞把頭塞進去。
羅六郎口乾舌燥,想要說什麼反駁,搜腸刮肚卻是無言以對。
“張縣尉,”林隨安灼灼目光掃了過去,“您口口聲聲說是南浦縣的父母官,要為治下百姓做主,敢問羅蔻可是南浦縣的百姓?”
眾百姓的目光唰一下射向張縣尉,張縣尉臉皮抖了抖,艱難道,“是。”
“您該不該為她做主?!”
“自然。”
林隨安撩袍下跪,提聲道,“請張縣尉為百姓做主!莫讓無辜之人蒙冤!”
羅蔻撲通一聲跪下了,穆忠第二個跪下,朱達常和不良人緊隨其後,緊接著,靈堂內外的百姓齊刷刷跪了一地,同聲大喝,“請張縣尉為百姓做主,莫讓無辜之人蒙冤!”
眾人聲線震得靈堂嗡嗡作響,秋風吹動靈幡,搖亂似鬼影,彷彿在附和一眾百姓的心聲。
張縣尉唇色發青,從牙齒縫裡擠出幾個字,“本縣尉自當為羅小娘子做主!”
羅六郎頓時急了:“可、可是,還有孟滿——”
“你給我閉嘴!”張縣尉狠狠瞪了羅六郎一眼,拂袖而去。
百姓們齊齊歡呼,林隨安鬆了口氣,這才發覺滿頭是汗。
羅蔻和孟滿雙雙抱頭痛哭,朱達常眉飛色舞,連呼“做官這麼久,今天是最爽利的一日”,連帶著李尼裡幾個不良人都很是樂呵。
穆忠蹲在林隨安身邊,豎起大拇指:“這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厲害了。”
“穆公莫要說笑了,不過是緩兵之計。”林隨安擦了擦汗,看了羅蔻和孟滿一眼,頓了頓,“穆公之前說的話可還算數?”
穆忠眸光一閃,“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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